我回到了自己的卧室,点燃一盏煤油灯(那时候,农村用电还没完全普及),开始打开新买的习题集,做起习题来。
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考出去,鲤鱼跳龙门,宁走老大的路,决不走父母亲的路,更不能走父母亲安排的那条路。
我要做一个真正的城里人,可以住舒服的公房,每个月还能定期拿工资,享受各种国家赋予我的优惠待遇。
至少,不用点煤油灯,可以用光亮的电灯、出门就有公交,买东买西也方便,多好啊!
老大说,考上了大学,马上就可以把户口从农村迁移到城市里去,成为真正的城里人;大学毕业后,国家还会包分配工作;工作了,每月不但有工资发,逢年过节单位还会有津贴、奖金、甚至夏天有降暑费、绿豆、白糖,冬天有保温的棉衣、棉被……发。
干得好的,不用去下工厂干活,只要坐在办公室里面看看报纸、替领导写写发言的材料,轻轻松松过日子;领导欣赏你,就会派你出去出差,到时别说全国各省,甚至还能去国外顺便参观、旅游全是免费的;就是结婚、怀娃、生娃、家里老了人都会有假,而且假日不扣工资的。
平时在单位上班吃食堂饭,不用付钱的;在厂里住集体宿舍也不用付钱的;工龄到了,又是双职工的话,厂里还会优先分房的。
总之,老大的信里,把他现在的生活描述得简直成了天堂,看得出来,农村孩子要想吃国家粮、当城里人,就一定要好好读书,高考是唯一的出路了——于我而言,假如我不想走小江叔叔那样的路的话。
“我想去窗外的世界看看,窗外有多大,我就想走多远……”那一天,我在日记里写道,“但是,不靠别人,要靠自己。”
原谅我,老大,我现在还不能给你回信,不仅仅是没有时间,更多的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实践自己的诺言。
在理想没有实现之前,我只能把所有的心愿与话语,都深深地藏在心里。
“江雁容,不是我不喜欢你,而是命运的列车不允许我沉溺于你的故事中。”我轻轻地摩挲着琼瑶的那本《窗外》,心里有万分不舍,“不过,我怕我看了你的故事,心意会动摇……”
要看,也要等到高考毕业后慢慢看,对,只能这样了。
接下来的这个晚上,我再也没有去碰一下《窗外》,只是一道接一道地做着习题,不厌其烦。
“云儿,不早了,睡吧。”不知什么时候,老妈敲了敲我的房门,轻轻提醒道。
我低头看了看腕表:晕!这么晚了?都快十二点了!
“嗯,马上就睡。谢谢妈妈啊!”我赶紧麻利地起身,答应道。
“这有什么好谢的?这孩子,呵呵。”听得出,老妈在心疼我,“都看你好几遍了,还以为你知道时间不打算吵你的……”
“嗯。妈妈也晚安吧!”我简单地和老妈道了晚安后,就吹来了煤油灯,脱了鞋子,在床上躺下来,顺手扯过毯子盖住身体。
“嗯。”老妈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小了。
房间里,只听得见我自己清晰的呼吸声、心跳声。
“云丫落榜了、云丫落榜了……”四面八方传来尖叫声。
“天啊……”我捂着脸,冲出人群肆意地奔跑,只觉得风声从耳畔“呼呼”刮过,像刀一样。
“云丫,没关系,我养得活你。”忽然,一个人拦住了我的去路,是我最不想看到的周朝。
“谁要你养啊?滚!”眼泪汪汪的绕过他,继续狂奔。
“云儿,小江叔叔说了,他给你找了个对象,就是腿有点瘸,其他还好,听说他父亲是科长……”又一个人拦住了我,憨厚地说,“他说了,不嫌弃你是落榜生,只要你答应马上可以安排进厂工作,还能省下上大学的钱。”
是我最怕看见的老爸——爸,我对不起你。
不过,我还是不想听你和小江叔叔的话,嫁给那个科长的儿子,不是因为他腿瘸,而是因为他不是你女儿心中的理想人选。
“老爸,我不要、不要这么早就嫁人……原谅我。”越过老爸,我继续狂奔。
“秦风,云丫落榜了,你还喜欢她吗?”忽然,前面校门口两个男生熟悉的背影让我停下了脚步,听得出说这话的是肖可。
我落榜了,他该最开心吧?而我最不敢面对的,就是秦风!
“当然不可能了。”秦风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一只手在空中抓了抓,“身为一中本届的高考状元,还怕到了北大、清华没有跟我般配的女朋友吗?放心好了,我要找也要找一个跟自己比肩而立的高材生啊!”
我的心都碎了,奇怪的是,我看见它一点一点地像一个气球一样爆开了,然后在空中飞散开来。
我的身子却不受控制地从他们中间插了过去,然后飞了起来——被一辆白色的小轿车撞飞的。
“天啊……云丫死了、死了……”明明身体倒在了血泊中,奄奄一息时却还清晰地听得见后面肖可幸灾乐祸的声音,“哼!还想跟我斗,做梦!”
……
两行浊泪,从我的眼眶里爬了出来。
“云儿、云儿!你怎么了?做恶梦了吧?”一早,从梦里被老妈叫醒,才知刚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一个恶梦,“谁死了?吓死我了。”
“嗯。”我擦了擦吓出来的冷汗,不好意思地坐了起来。
“梦见什么了?”老妈摸了摸我的额头,问,“要不要请三叔公叫一下魂?”
“不用,妈,真的。”我赶紧拒绝了,仍心有余悸,“幸好只是个梦。”
三叔公是我们这里有名的师公(即道士),哪家死了人,哪家的娃晚上哭闹睡不着觉,都会去请他来“做法”驱邪。
“你真的确定不要……”妈妈狐疑地看了看我,“好吧,那就快起来吃早饭了。”
“嗯。”我红着脸赶紧下了地,故作矫情地跟妈妈撒娇,“妈,今早吃什么?”
“那你想吃什么?”老妈不答反问。
“我想、吃臭豆腐!”我故意开了个玩笑,明知老妈不可能给我做臭豆腐吃。
那时候,就连四分钱一块的臭豆腐在农村也是奢侈的玩意儿,除非赶集不然是买不到的。
只有在城里,才能随处可见。
“那玩意儿有什么好?黑乎乎的、又臭烘烘的。”老妈果然皱眉了,“既不营养又不健康,坚儿说得对它就是……”
“知道!垃圾食品是吧?”我学着老大的口气重复道。
“知道就好。”老妈笑了,“就浪费钱。”
“唉!那就换烤□□?”我继续忽悠着老妈。
“看来你梦还没醒。”老妈白了我一眼,在我屁股上打了一下,“只有面条、外加荷包蛋!”
“嘿嘿……其实,这才是我最喜欢吃的。”我干笑几声。
穿过堂屋,来到厨房,见一轮红日正在天上冉冉升起,满天都是灿烂的朝霞,太美了。
谢天谢地……我在心里祈祷说,我绝不能让那个恶梦变成真的。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有点心不在焉,那个“落榜”的恶梦始终缠绕着我,也影响了我后来的生活。
既然,感情是那么不可靠的东西,我还是先不考虑它为好……
而为了不让那个恶梦主宰我的人生,我故意冷落了《窗外》也冷落了我曾经最爱的台湾女作家琼瑶,而改为一整天除了吃饭就守在房间里不断地做习题集。
“云儿、云儿、云儿……快出来!”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我正在房间里整理着散落一桌的各种作业、习题集,把它们装进自己的背包里,准备去乡政府赶下午三点半的公交车回学校去,忽然听到妈妈在外面一个劲地催我,“快看看谁来了?”
奇怪,会有谁来呢?这个时候。
周朝吗?不会吧?我昨天不是告诉过他,我不会搭他的车的吗?
那还会有谁呢?总不会是白薇吧?全寝室就她跟我关系铁,除了她,我想不出这个班级,不应该说是这个一中现在还会有谁会有兴趣上我家来找我。
可是,可能吗?从她家到我家好几十里地呢!
再说了,那时的公交并不多,每个乡镇一天能有两趟公交就阿弥陀佛了,她要来也应该是上午才对啊……
我摇摇头,放弃了猜想,胡乱把剩下的文具盒也塞进背包里,急急地跑了出来。
“白薇?怎么是你?”然而,真相就是你越认为不可能的偏偏变成了可能,看到白薇的背影那一刻,我发誓我真的、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惊讶吧?怎么?不欢迎我来?”白薇调皮地转过身来,微笑着站在老妈的旁边撒娇地,“阿姨,云丫是不是嫌我碍事啊?”
“不会的,怎么会呢?她一回来,整天就是白薇长白薇短的,昨天我还跟她说呢,叫她什么时候也邀请你来我家做客,好让我也知道知道她整天嘴里叨着念着的白薇到底长啥样儿。呵呵。”妈妈一脸慈爱的表情,就好像白薇是她的另一个女儿。
“那、阿姨,你现在看到了,有没有失望啊?”白薇故意逗老妈,“阿姨要说实话哦!”
“怎么会?就跟我的另一个女儿一样惹人爱。”妈妈轻轻地捏了捏白薇的翘鼻梁,笑道,“长得又白净又漂亮。”
“真的?”白薇夸张地尖叫一声,“那、阿姨,您就收我做您干女儿好么?干妈、干妈、干妈……您快答应啊!”
“哎、哎、哎……”我没想到,老妈居然就这样应下了。
而后来,白薇也一直和妈妈以干妈、干女儿相称,直到我们关系破裂她也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