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玉睡里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奔跑在雪山上,跑的很急很惊慌,好像是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他,又好像是这条路永远也跑不到尽头。
他十分用力的跑,看到前面的雪地里出现了一条泥巴小路。他松了一口气,拐上那条路。终于不用再在这雪地里了,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可是他跑着跑着,却发现脚下的路变了颜色,原本的泥巴黄慢慢的深化成了鲜红,与周围的雪融在一起,汇成血泊。
同时他身上原本浅蓝色的衣服,像是有一把火,从他衣摆的低端燃烧上来,将浅蓝烧成艳红,甚至火苗舔舐他的面颊,将他的半张脸灼烧的猩红点点。
他抬头,这条路的尽头却是悬崖。
他慌张的转过身,后面站着一个白胡子老头,指着他大喝:
“妖畜!哪里逃!--”
一道金光自白胡子老头的衣袖里笔直的击向周其玉。
“不,不!--”
后退的脚踩空,他摔下了悬崖。
“啊!”
※※※
周其玉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怔怔的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
天已经灰蒙蒙亮了,他听到门外有轻盈的脚步声。
“先生,你可是醒了?”是鹊秋。
周其玉想起昨天晚上平贞让鹊秋以后伺候他。
“……啊,起了。”说来,前世骂他骂的最凶的也是鹊秋呢。说他不知廉耻,玷污了陛下。也对。前世的容天凤确实如此。
他穿着衣服悉悉索索的坐起来时,鹊秋已推开了门,点着一盏晕黄的灯。
“先生昨夜睡的不好吗?脸色不太好呢。”少女背过身去,将灯盏放在桌柜上,转过身来看着他,神色有些担忧。
周其玉扯了扯嘴角,“嗯,做了个梦。”
他的神情在灯光的阴影里显得有些阴沉。
“是……做噩梦了吧。定是太累了,不如先生先休息几天再去苍浮宫吧……”
听到女孩儿的声音越来越低,甚至有些颤抖。周其玉突然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一双墨黑的眼睛已恢复了温和,含着感激与歉意。
“没关系的,鹊秋。谢谢你关心我。不过为陛下解惑是我来之不易的机会呢。”
他身上方才那种阴暗的气息一瞬间消失了,仿佛一切都是错觉。
鹊秋愣了愣,随机释然的笑道:“哦。那我去打水给先生洗把脸吧。”
“劳驾。”
应该是被噩梦魇着了吧。鹊秋这么想着,欢快的跑出房间。
周其玉面上的笑容垮下来,皱着眉头揉太阳穴。刚刚一个不小心将内心阴暗的情绪带出来了,一定吓着鹊秋那丫头了吧。不过她是个心直口快直来直去的女孩儿,应该不会介意才对。
以后真是要小心了。若在陛下面前露出方才那种神情……
用过了早饭,周其玉去藏书阁拿了好几本书打算今天用。由平贞领着,鹊秋跟着,三人上了苍浮宫,绕过宏伟而清冷的主殿,一路奇花异草,仙气缭绕,亭台阁楼如何华美精致,自不必细说。
周其玉前世从未上过苍浮宫,更莫说内里这些建筑是如何如何。且说周其玉随着两人七绕八绕,时而上坡时而转弯,时而石梯时而小桥。
路旁是凡间随处可见的花草树木,繁花盛开,一只白色的鸟立在枝头。周围的环境与之前大不相同,少了高大宏伟,多了几分大自然的气息,但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最后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山重水复之后,终于柳暗花明。
眼前豁然一亮,不远处的草地上一座清雅的院落静静的坐落着,房子外面还有桃树,树枝上坠着几个孤零零的果子,桃树的下面一条小河。
眼睛看向那河里结冰的水时,周其玉不对劲的感觉更加明显。
穿过拱门,平贞去通报,周其玉和鹊秋跪在院子里等候。
清晨的太阳一点点照在周其玉身上时,他终于明白了自从踏进这里之后那种怪异而不舒服的感觉是什么了。
那园子里百花盛开却没有花香,那只鸟立在枝头却动也不动,那树上结着桃子却没有叶子,那河里有水却不会流淌。
甚至,这黎明的阳光照在身上,感觉到的不是生机,而是一种窒息的绝望。
鹊秋在身后小声的介绍:“这里呀,可是陛下根据凡间书籍里的内容,用自己的神力幻化出来的呢。怎么样?我们陛下是不是很厉害?你看陛下书房门前那株红色的花,开的多好看啊,听平贞姐姐说那花叫蔷薇……”
盯着那花,周其玉心中难受的无以复加。原来红色也可以这样苍白,原来蔷薇也会这样没有生命力。
“陛下。周先生来了。”平贞在书房门口柔声道。
片刻,书房两边的纸门被拉开,走出一列侍女,为首的是一个挽着云髻插着金簪戴着七彩翡翠的绝色女子。
周其玉认得她。
这人就是姣兮。西王母第四个妹妹南极夫人的幼女,天帝亲封的神女,也是……白王命中注定的妻子。
姣兮是在哪一年上的白山周其玉并不清楚,只知道她是天帝赏的,早就安排好了的琉璃王上的夫人。
“既然来了,还不进来?难不成要陛下亲自出来请你么?”
不知是不是女人的直觉,姣兮感觉到了来自跪在院子里那个看起来很老实的男人的一股恶意,一向待人平和的她一瞬间就浑身长满了刺,连平贞和鹊秋都惊讶于她的口气。
正所谓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周其玉内心的嫉妒和阴暗毫无预警的从他的双眼流露出来。
垂下头,收敛微红的双目,站起来慢慢从姣兮身边走过去。
冷静,冷静,一定不能乱了方寸。
“陛下。”
周其玉跪下去,双手摊开,额头贴着冰冷的红棕色地板。他呼吸急促而热切,眼泪莫名其妙的流出来,落在地板上。他心里难受,他将这种窒息的疼痛归因于他看到了白王神力所幻化的绝望。
“起来吧。先生请坐。”眼前纯白的帘子被揭开,周其玉已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白王诧异于这个凡人眼角的泪痕。
莫名的,有些熟悉。
但此刻他不知他为何而伤心落泪,却也不想知道。
“开始讲课吧。”白王吩咐道。
姣兮就坐在白王身后,平贞在倒茶,鹊秋跪在门外,还有两列香气怡人花枝招展的少女仙子亭亭玉立在走廊上。
周其玉心生烦躁,闭着眼睛随手摊开一本《论语》,张嘴,念:“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噼里啪啦念了一堆。
“先生!”平贞的出声打断让周其玉清醒了过来。
他小心翼翼的看了看白王的位置。
白王皱着眉头,看着他的眼神好像在说:你在玩儿本王?
周其玉慌乱的别过眼垂下头,好吧陛下不喜欢听孔夫子,那换老子的好了。
于是周先生抓起《道德经》开始念,一边念一边注释讲解,乐此不疲,孜孜不倦。
慢慢的他逐渐有了在以前的感觉。他拿着书本在讲台上谆谆教诲,而他的学生们将课本捧的老高在下面闭着眼睛直点头。
真是怀念啊,那些一去不返的日子……
“周先生!周先生!”平贞焦急的声音蚊蚋般的传入他的脑神经里。
周其玉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书本,他不喜欢学生在他讲的正起劲的时候打断他。
他不耐烦的看向平贞,平贞却畏惧的看向旁边。
周其玉有些迟疑的看向白王。
陛下的脸虽然还是那么漠然冰冷,但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却明显有了怒意。
“先生觉得,本王连自己师父的得意之作都没读过么?还是讽刺本王愚昧,对人间最基本的四书五经,史书春秋都不知道?”
周其玉心中一吓,手一滑书差点掉在地上。张了张嘴,窘迫的无以复加。
是啊,他怎么能忘了,孔孟早升极乐,老子飞升道德天尊,位列三清啊!
而且,这些书不都是在藏书阁拿的么?藏书阁的书不尽都是白王看过的么?他拿着人家说不定早就看过百八十遍的书去给人家上课,人家不怒才怪。
平贞面色非常不好,鹊秋的脸上尽是担忧。而姣兮坐在白王身后,一脸的鄙夷。
“莫说陛下,这些东西我都能背的滚瓜烂熟了。”
“……”周其玉这一次倒很快的镇静下来,他垂下头。
“陛下息怒。陛下聪明睿智,神恩浩荡,天下之事尽知。恕小人无状,可小人并不知道陛下想在小人这里学些什么?小人一时也拿不准,究竟该怎样来讲授。所以……还请陛下指教?”
“……稍微有点新意的,这些东西我都看过很多次了,比你还熟呢。”白王皱着眉头慢慢后靠在软枕上。他活了三千年了,虽然从未出过白山,可该知道的还是知道的,并不是无知小儿。
这个凡人竟然一上来就给他念论语和道德经,害他一向自制的冷酷都差点破功了。
周其玉苦苦思索,最后有些犹豫的道:“那……我给陛下讲个笑话好么?”
“嗯?”白王挑了挑眉,端起茶抿了一口,“讲。”
周其玉无视姣兮鄙视的神色,慢吞吞的开始讲。
说从前有三个犯人依次跪在县官面前。县官对第一个犯人说道:“你,翻斤斗!”犯人愕然,心想,大堂之上怎么叫翻斤斗呀!他不敢违拗,只得翻了个斤斗。县官大怒:“大胆刁民,给我打十大板!”衙役照办。
这时师爷小声说道:“老爷,他的名字是叫潘斛科。”县官“啊啊”了两声后又叫那个女犯人道:“你!也是(乜氏!)”女犯人无奈,就很蹩脚地翻了个斤斗。县官又生气地打了她十大板。
师爷又说:“老爷,她的名字应该是叫乜氏。”县官道:“早说嘛,啊啊!”
他刚准备问第四个犯人时,师爷说道:“老爷,此犯人名叫新釜。”
县官道:“哎呀,幸亏你提醒的早,我刚才差点把他叫做‘亲爹’啦!””
周其玉讲到中间的时候鹊秋就很给面子的噗嗤笑了出来,讲完最后一句时平贞也笑了,连站在走廊上的那些女孩子都窃窃私语,娇笑不断。
他满意的看向白王,却见陛下的眉头皱的更深。而姣兮眼里明显的幸灾乐祸。
周其玉觉得有些不妙。他不说话垂着头,女孩子们也安静下来。
白王的声音听起来有那么几分咬牙切齿:“你现在又是在讽刺我不会认字的意思?”
“……”周其玉有些无措,“陛下误会了。这、这只是……那、那换一个吧。嗯,换一个……陛下听过愚公移山的故事吧?”
白王沉着脸:“你说呢?”心想这个凡人难道又要骂自己是愚公?!
周其玉连忙说::“陛下肯定听过。我这个是新编的,请陛下听一听。”
“讲!”气势逼人。
周其玉忍不住的抖了一下,平贞频繁的眼神警告。
“啊……就是说从前有个人叫愚公,他家门口有座大山,每次他要出远门都要绕过那座大山,所以有天他下定决心要挖开这座大山。村里的智叟笑他,你这把年纪了还挖的完吗。愚公说,我死了还有我的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总有一天会把这山挖开的。这时智叟一笑,说了一句话。陛下能猜到智叟说了什么吗?”
周其玉不怕死的问。
白王的眼睛眯了眯,闪着危险的光芒。他打算着在这个先生说出那句话的瞬间就赐死他算了。
屋子里的气压全降,紧张的能听到女孩们的呼吸。几乎每个人的毛孔都死死的盯着周其玉身上。
“智叟说啊……那么,你有老婆吗?”说完,周其玉还捂着嘴嘿嘿一笑。
可是其余人满室皆静,连呼吸都听不到了。
周其玉转动眼珠,对着面色僵硬的白王扯了扯唇角。
“陛下,我讲完了。”
没有回应。
他没趣的再次底下头。啊啊,看来陛下不喜欢热笑话,却也不喜欢冷笑话啊。那陛下到底喜欢听什么呢?
周其玉苦苦思索。天哪,白王这次会真的发火吧。
这时他却听到白王略显疑惑的声音。
“……先生的意思是,本王到现在还没有妻室……是劝谏本王娶妻的意思吗?”
“不不不!”周其玉忽然炸起来,手忙脚乱弄的书都被推到地板上。啊啊,陛下怎么什么故事都要往他自己身上联想呢?还娶妻?陛下怎么可以娶妻呢?那样的话他不是……他不是……
见周其玉脸色变化无数,似乎无比纠结。白王冷笑,“哼。娶妻的事情玉清已经催了上千年了……你是老头搬来的救兵吧?”
陛下忽然话峰一转,眼神凌厉。
“啊?!不是,我……”周其玉想解释。什么跟什么啊,他才不是什么老头搬来的救兵,他根本不认识玉清那老头啊!
白王却挥了挥手:“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吧。平贞送先生回去。”他可不想再听玉清那老头的唠叨。
“是。陛下。”
“什……是。陛下。小人告退。”周其玉无语,不再解释什么。
“我去送送先生。”姣兮站起来笑着说道。
周其玉明显感觉到她对他的态度转变,可谓亲切。难道她也当他是来劝白王娶妻的?
果然,走到外面,姣兮对他露出明媚的笑容。
“先生原来是玉清天尊的朋友么?真是的,你也不说一声。”
怎么白王和神女的神经都长叉了吗?他不就讲了个冷笑话怎么就扯到白王娶妻的事情上去了,又怎么扯到玉清天尊了上去了呢?
周其玉气急败坏的瞪了神女一眼,“我不认识玉清天尊,更不是他的同伙。”
你别想我撮合你们。
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周其玉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