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得快,去的也快,总是这样。在寒冬里盼望着盼望着,好不容易盼来了,眨眼又走了。周其玉坐在窗前,眼睛看着外面的两株落英缤纷的桃树发呆。
这里不是苍浮宫,是药宫。百花齐放,生灵复苏。鸟儿在他耳边吵闹,蜜蜂在他眼前嗡嗡的飞绕。他却犹如空闺里的怨妇,郁郁寡欢。
眼见着黑琉龙神已经多次留宿苍浮宫上,反而药宫明显来的少了。整个三月,也就来了那么一两次。虽然灵妙说那是开春了琉璃要奋起了陛下要忙碌了,但周其玉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虽然离得远,无奈他功法大成耳力极好,那苍浮宫上整夜整夜的琴音,可是扰得他无法安歇。
听见老远外有几个人往他这偏僻的院子里来,周其玉低头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来翻开,摆在桌面上。看了约莫半页,院子的门就被推开了。一阵欢声笑语走进来,有男有女。
周其玉弯起淡淡的笑容,也不起身。很快那些人就来到他门口,门的光亮都被挡住了,屋里阴下来一半。
“先生!天气这么好你也不出来走走,整天一个人在屋里看什么书啊!”鹊秋大声说着首先走过来拿掉周其玉手上的书,周其玉边笑着摇头边看过去,看到屋里已站着亭亭玉立的双胞胎姐妹珍珠珍宝,面露惊讶,说:
“两位姐姐怎么来了?”
“什么姐姐,这不是折煞我两个么。”珍珠嗔怪道,随即又笑,“苍浮宫上设宴,款待群宫之主,我等特意来请。先生还不快快梳妆打扮?”
周其玉闻言心中一动,他喜怒皆形于色,白皙的脸颊立刻因喜悦而红润起来。
灵妙药君侧靠在门口,长身而立面如冠玉,笑道:“只说陛下要见而已,你们看他那气色哪里用得着打扮?”
门外响起一阵笑声,听着像是小黄和翠翠两个丫头。周其玉立马站起来往外看,抱怨道:“你们到底是来了多少人看我笑话的。”
鹊秋拉他坐下,“好了还不快收拾,总不能让大家都等着你。”和珍珠珍宝三人梳的梳头,换衣的换衣,提鞋的提鞋,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就将周其玉穿戴得流光溢彩,推闹着出门。院子小黄和翠翠在等着,院门口还站着素墨衣衫的元辰,只远远的看着里面并不进来。一行人从药宫走出,在云梯下碰见了函蕤仙主,几人相互见了礼数,一同上了苍浮宫。
从去年冬天算起,周其玉已经有将近四个月没上过苍浮宫了。这不长不短的四个月,苍浮宫上又多出了至少五六座宫殿。周其玉眼睛一一在那些亭台楼阁间巡看,心里猜测着哪里住着神女,哪里又住着那位琉璃送上来的仙主。
设宴在云中岛,才刚进拱门就听到上面仙乐飘渺,近了竟听得有水流潺潺,人声交谈,觥筹交错,丝竹遍地。原来是殿中有一条宽阔的丹青水池,池中荷叶碧绿,荷花娉婷。酒杯和菜肴都在荷叶上摆着,池底还有色彩缤纷的鱼儿游来游去。池塘周围的有假山和石桌,树凳上坐了许多神仙,周其玉一眼扫过去,发现有许多不认识的,他们的特征都是额头处有两个微小的包,想来是琉璃的族人了。
“哎呀呀!灵妙药君,你可来晚了,罚酒!罚酒!”一群年轻的男仙纷纷如此说道,围上来拉着灵妙坐到他们之间喝酒去了。
齐瑞坐在一颗巨大的花棠树下对他们招手,周其玉先以为他喊元辰,待看到函蕤走了过去才知道齐瑞是在招呼函蕤。又想他二人皆来自东海,熟识也不奇怪。
“先生你先过去,平贞姐姐好像找我们几个呢。”鹊秋说道,跟珍珠珍宝几个走了。本来从一进来就有好些人盯着周其玉看,此刻他一身紫衫罩着白衣,腰间拴着金色软带,头上戴着玉琯,站在青藤罗曼下,似有些局促,淡黑的眸子闪烁不安。元辰从他身后走到前面,拉住周其玉的手腕,径直走到那花棠树下。
“周先生怎生这般局促了?前些日子不还当苍浮宫是自己家一样么?”在跟函蕤说话的齐瑞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周其玉最后说道。
周其玉知道在场的人尤其是琉璃的族人对他颇有微词,齐瑞殿下只怕也有些对不屑,遂只默默的坐在一旁,并不说话。元辰在一旁为他取来了一杯池水和一盘糕点,他这才知道那池子里的不是水而是云露,是千年珍品,堪比西宫王母的琼浆玉露。
“元侍卫与周先生是什么关系?”函蕤忽然问出声,许是她见二人行为亲近了些,又听得山上许多周其玉的闲言碎语,故而有此一问。
元辰手一顿,周其玉倒先抢着说道:“元侍卫是我的恩人,救了我许多次,连白山这块落脚之地也是因着元侍卫的关系我才得进来的。”
齐瑞说:“既是恩人,哪有让恩人伺候的道理?先生笑着说话不脸疼。”
周其玉埋着头将酒杯推回到元辰手边,自己另取了一杯,双手端起来道:“长久以来有劳元侍卫你的照顾,小生不胜感激,先干为敬。”
元辰皱了皱眉,随即又没什么表情的捻起杯子喝了。
齐瑞冷笑一声。
周其玉还未明白这声冷笑的意思,只见人们都站了起来,抬起眼睛一看,天阶之上缓缓走下几道人影。为首的,正是黑衣厚重的黑琉龙神,一双黑眸光射寒星,刚毅的轮廓和冷冽的眼神总是让人望而生畏,不敢逼视。
他身侧的两人,一个是面若皎月眼若静湖,一个是白发如霜深眸如海,都是国色无双神光斐然的人物。尤其是那个白衣白发衣印经幡的男子,让人从心底里生出一种神圣高贵不可冒犯的匍匐跪地之感。
“拜见黑琉尊上,吾神泽披苍生,神恩浩荡。主尊盛德,佑我琉璃安康复兴。神女万安,长乐无极。”众人跪拜,呼声整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约好的。周其玉只跪在地上,头埋的低低的。
“诸位平身。”
“谢尊上。”
“自上次本尊生辰后,琉璃与白山上下多番忙碌,今偶得闲暇,神女提议加上寒德赞同,特在这云中岛上摆春日宴,诸位也就将那些公事暂时放在一边,尽情玩乐一日。记得,不谈公事,其它随意。”三人来到花棠树下落座,景烨如是吩咐。又有许多仙女上来奉上云露和金果,琴师奏乐,舞姬纷动。众人这又才谢恩纷纷落座,举杯相庆。
那颗花棠树下的石桌很大,周其玉坐在一旁垂着眼,旁人都在说着话,就只他跟元辰两个干坐着,好像从刚才开始就有一种无形的尴尬横亘在两人中间。
周其玉看着景烨,见景烨跟齐瑞说了几句话后,就一直跟旁边的白发主尊喝酒用餐,神色安然,甚或眼带笑意,未看他一眼。周其玉本是个小心眼的人,因着苍浮宫上突然多出来这位仙主而让景烨冷落了他这事,连月来已成了他心头上的一根刺。他与景烨几日未见,今日好不容易能上得一趟苍浮宫,景烨却是看也不看他。周其玉虽脸上看不出什么,却淡眸沉沉的,心口像堵着什么东西正在汹涌的喷薄而出。
他预感不妙,赶紧抿了一大口酒,将喉头的东西逼咽下去。随即暗暗运功,忽而眼前一黑,腹中大痛,如刀绞一般。他倒能忍得住,只不啃声,待疼痛消去,眼前却是一片猩红,像是蒙着一层红纱。
左右挨到了宴席结束,他听到周围的人都在起身往别处去,自己便也手撑着桌子站起来。寒德仙主似乎正在讲经,众仙都在附和与赞美,连原先坐在周其玉身旁的元辰都走了过去,根本无人注意到他。
周其玉半睁着猩红的眼,视线模糊中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云中岛。一路跌跌撞撞,从下云梯,摸回药宫,还得躲着来往的人,可想有多难。待他回到在药宫住的院子,也不进屋,反而直奔后面悬崖。
药宫的后面是浩川,河流奔腾,寒气弥漫上来,尤其冷酷。在后山的悬崖处有一个低矮的山洞,也是周其玉的地窖,那些鸡血都是被储藏在这里。而现在,普通的动物血液已然无法满足他了。他又不能在白山大开杀戒,不敢,也不愿意。
周其玉颇有些慌乱沉重的脚步声在这山洞里一响起,里面竟然隐约传来了惊恐的倒吸气是声音,接着就是一阵一阵的尖叫和求饶。
每当这时候,周其玉就觉得自己是来自最肮脏罪恶的深渊里的妖怪,丑陋,自私,却无法控制心底最原始的渴望——血液。
“不……求求你……”
血液代表着什么?
“放了我吧……”
是杀戮,是仇恨,还是重生?
“求求你,别吃我,别……”
人在睡着的时候,心底是不是会浮出一种最原始的可怕想法,连自己都不知道。道德,礼仪,善良,统统都忘记了。
“救、救命啊!!!!——”
弱肉强食,是天道运行的最最根本的法则。
“啊!——”
用柔弱和忠厚的外表包裹魔鬼一般的心灵,这大概是能继续活在这个世界的最好的办法……
叩、叩、叩。
沉重的敲门声渐渐唤醒了周其玉昏沉的意识,他翻了个身,还睁不开眼睛。
叩叩叩。
门又响了。周其玉挣扎着起身,好不容易坐了起来,却又倒了下去。
“小周?你在不?”门外传来张胖子的声音,周其玉动了动嘴,可是发不出声音。人睡梦魇了的时候就是这样,他刚才还一直做梦梦见血和尖叫呢。
“我给你送东西来了。进来咯?”张胖子推门进来,提着两桶暗红黏稠的液体。
关上门后,他提着桶往院子里走。刚要进门时往回廊旁边的干草堆那儿望了一眼,这一望让张胖子猛地睁大了眼。
他先是下意识的往身后的院子外谨慎地看了看,见并没什么人经过,这才慢慢的走了过去。那干草堆上,赫然是一滩血迹。张胖子皱了皱眉,顺着那血迹往前一看,竟是通往后山……
他忽然想起大概一个月前的一桩怪事。那天中午王秃子向他抱怨过,说二狗这只赖狗成精果然是个靠不住的,烧了两天火不过是把裤子烧了个洞就撂挑子不干了,招呼都不跟人打一声就跑了。
张胖子当时还奇怪呢,问了细节,竟说二狗是连裤子都没穿就跑了,虽说那裤子破了个洞,可那是二狗唯一的一条裤子。觉得这事儿不对劲,后来御膳宫里冒出了传说,说是二狗是被妖怪抓去了,吸了血了。问从哪里听来的?都说有人看见了。那妖怪长的长眉媚眼,是狐狸精变得。专挑起夜的小厮袭击,先是勾引,乘其不备再拖进洞府,食其肉饮其血。说得那是有模有样,问是谁亲眼看到了?又统统摇头说没谁看见。
虽说出了这么个传说,但也就只是二狗不见了。二狗这人平时品德又不好,好吃懒做背信弃义又是个驼背长得就更难看,谁也不待见他。即便是没穿裤子就跑出了白山这种事,他也不是干不出来。
何必为了这么个人物去闹得人尽皆知?王秃子是这种打算。而张胖子因心里联想到一些事情,也暗暗的将事情封锁在了御膳宫,再不准小的们拿出去嚼舌根。
此刻张胖子顺着那血迹来到后山悬崖处,感受着浩川河流弥漫上来的这阵阵寒气,心底已是寒冷到了极点。
“咳、咳咳……”
喉咙里灌进一股股的热水,周其玉终于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头昏脑涨已去了大半,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那灰旧的天花板,古老的木头房梁,有些剥落的灰色墙壁。然后周其玉的视线转移到屋里唯一的一台书桌前,一个胖墩墩的身影在那里坐了下来。
“嗯……”
像一只喝饱睡足的懒猫,躺在炕上的男子丝毫看不出他已有四十二岁,伸了伸修长的腰,再软绵绵的坐起来。神情倦怠,长眉细眼。这么仔细观察一下,还真是越看越像狐狸精。张胖子暗暗心惊,同时脸色也愈发沉重了起来。
“嗯?张师傅?你几时来的啊?我……我睡着了……”
“小周啊,你先喝口热水,润润嗓子吧。”张胖子说道,将书桌上温热的水杯递给周其玉。
周其玉接过喝了,有些诧异的感觉到喉间淡淡的腥舔味儿。他吞了吞喉间的唾沫,然后看向坐在书桌旁神色凝重的张胖子。
“张师傅,出什么事儿了吗?”
“小周,你最近怎么都不来问我要鸡血了?我刚刚专门给你提了两桶过来,放在你后山的山洞里了。”张胖子不紧不慢的说道,“就是下边儿是浩川河的那个山洞。”
“哎。”周其玉轻叹一口气,脸色疲惫,道:“我最近不知何原因,嗜睡得很。常常做事做着做着就睡着了,醒了往往是过去了大半天。”
他一笑,苍白的脸色若莲花,“你看,还劳烦张师傅你特意跑一趟,真是麻烦你了。”
“你最近常常睡觉吗?”
“可不是。睡里……总做些奇怪的梦。”周其玉低着头看着手中的白瓷杯子,脸上的笑容有些苦涩,“我怕自己在梦里做错事,真想用绳子将自己绑起来。”
张胖子想到刚才自己收拾屋子时看到的丢在门后的好多根断成了好几截的麻绳,还有两三根铁链子,也都断裂开来。
“看来你是气血太虚了,你可以问灵妙药君要些补身子的药嘛。再或者跟龙神说,让他赏赐你一些就是了。我看那龙神对你是真心,只要你一开口,要什么没有?”张胖子说道。
周其玉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已有了哽咽。
“你不提他还好了。他哪里对我真心了?不过是尝个新鲜,苍浮宫上来了新人了,人家又会弹琴又会讲道理,他就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了。现在好了,他常来时大家都笑着对我,他冷落我时人人都挤兑我,讽刺我。如今整个白山的人都拿我当笑话,茶余饭后说些什么乐子来取笑我,当我听不到?那苍浮宫上的琴音,当我听不到?”他哭得断断续续,彼时天已黑尽,屋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将个周其玉无助又委屈的身影映射在那破旧的墙上。影影绰绰,好不凄苦。
细细一想,周其玉虽名义上为龙神的西席,实际上是怎么回事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可谓是放弃了名声还奉上了身子,可名声和身子却甚至不能为他换来一间好的住处,甚至连眼下这处偏僻宁静的院落也是人灵妙药君看他可怜给借住的。
龙神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还真让人捉摸不出来。一向心宽体胖的张胖子也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说道:
“俺也晓得你心里不是滋味,可这路是你自个儿选的,旁人说不得什么。但大家都是来自禅图,你又对俺有恩,有些话俺不得不对你说。你要知道,有些事儿,是人在做,天在看。既然选择了做人,这么多年,跋山涉水也好,忍辱负重也好,都经历过来了。看得出你对他是痴心一片,为了走到如今这一步你自个儿私底下肯定吃了不少苦。这做人,有做人的规矩,不能与妖魔等同。俺们老老实实做人,那伤害无辜的事儿,做不得。你现在虽然名声是不好听了,可他还要你,你就至少还能在这小屋子里呆下去。但若是毁了这做人的清白,他即便是再心疼你,这白山和琉璃,上上下下神仙若干,无数双眼睛都看着。他要做这白山的王,要做复兴琉璃的天神,可还容得下一个食人肉喝人血的妖魔?”
张胖子说完就离开了,徒留下屋里五内俱惊的周其玉瞪大了眼睛,握着手心的杯子发着抖。
作者有话要说:⊙o⊙……
今天早上楼上起火了,睡得梦儿糊涂听到对面的妹纸大喊:起火啊起火啊!我一个滚儿就翻下床了……
哎哎,天高物燥,小心走水啊~!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