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檀镇那条主街道连贯着南北连个方向,出北门扭扭歪歪走过几条羊肠小道,不远处就是该镇“聚宝盆”粉笔村;南门竖立着两根保持一定距离的石膏材料的柱子,其雕刻艺术没有体现出意料之中的“攀龙附凤”,反而有腊梅花状朵朵隐约浮现,花瓣间隙风霜饱满。寻常季节意味贫乏,一旦到了冬季,纷扬大雪均匀撒播时,柱子上梅花争相齐放,花瓣裹住柱子蜿蜒盘旋,行人不远处驻足观望,黄白相映的柱子在雪色迷蒙中,如挣扎般的蟒蛇扭曲不止,可惜被地底炼狱所缚,风云虽飓,未化龙形逍遥而去。镇上遗老们初见此奇景,焚香点烛,磕头不止,以为触犯蟒神,准备铲除柱子以求心安之时,被雕刻此物的萧大先生及时阻拦住了。萧大先生就凭借一句“花自吾雕刻,龙形有何惧”,两根柱子就幸免于难,到如今,反而成了黄檀镇一道奇景。
平心而论,南门柱子比空荡荡的北门稍微气派一点的原因还是在于它面前有条东西走向没有碾平的泥石煤炭混合路,直通县城蒲阳大西门方向。南门口还有一条弯曲小路,在黄檀树木褐色疏影的摇曳之下,继续往南延伸,不到十里,翻过一个葫芦口形状的丘陵地貌,就到了当地著名的萧家沟。
萧家沟宛如一小水沟,土壤贫瘠,气候寻常,周围绵延不断的丘陵牢笼般捆住了当地村民几个世纪那么久远,因而村民普遍目不识丁。萧家沟在黄檀镇享有极大声誉,唯一理由就是出了一个百年难遇的奇才——萧大先生。
萧大先生自幼饱读诗书,聪敏伶俐,被冠以神童称号。民国12年,刚从镇上学堂归来的他亲闻父亲病逝的噩耗后大病不起,整整在草席上躺了三个月的他,以瘦骨嶙峋的弱小身躯拜见了当时的萧氏族长,求得一枚银元之后远走他乡销声匿迹。三十年之后施施然归来,可谓惊动一时。随后他拿出一笔巨款,重修族谱,开沟挖渠,扩展学堂,一时间萧家沟重建大事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十里乡亲交口称赞。在这里之后的某一年,他外出办事,不久回来之后,乡亲们愕然发现他的双眼泛白,空洞无神——因为一场被刻意隐瞒下的变故,他瞎了。
他开始枯坐冥想,任何人都劝不动他。因昔日他恩泽四方,村民们在叹息遗憾之余,对他的生活起居倒是照顾有加。直到某一万鸟归巢之日,他方才起身神采奕奕地告诉众人,他要潜修《易经》,恳求大家切勿打扰,然后转身回房,焚香沐浴,潜心研习和推衍相术八卦。
接下来的数十年,他又在乡亲们的心中恢复到了以前那种自信而超然的地位,除开“力保龙柱不朽”的壮举,他的其他诸多神秘往事在黄檀镇上下也不断地被热烈地传诵着,人们敬称他为萧大先生。
有一年,萧大先生在刘家湾应友人之约,刚给其夫人切了一个手相,然后脸色突变,赶忙外出。友人拦住急问何故,萧大先生连连指腹,伸出两手指,然后直奔茅房而去。轻松出来之后,该妇恼怒不已,认为他不专注算命,轻浮无礼,脸色给了不少,刘姓友人立马作揖,连赔不是,对萧大先生也不似往日那样热情了。萧大先生不急不恼,不给任何解释,然后闲庭信步,云游他乡。数年之后,一直对萧大先生腹诽的那位妇人竟然一胞诞下两子,一时丹桂麒麟福气盈门。其乐融融之际,刘姓友人猛然领悟当年萧大先生打下的哑谜,愧疚不已,便择日登门道歉送礼,萧大先生当时躺在竹椅上,摆摆手,悄然不语,高深莫名。
黄檀镇湖泊虽多,但是一旦干旱起来,秋稻将是颗粒无收。某一年又遇上大旱,水田裂缝纵横交错,稻叶惨然蔫搭,眼看又要过一个食不果腹的冬季,于是镇政府动员全镇劳力干将挖渠输水,起早贪黑忙乎一周,暂时起了一点效果。但是第二天太阳依然像喷火的熔炉,大地到处都耀眼,四周白亮亮的,干硬的土壤疯狂地吸收着微薄的甘霖,不一会儿,镇民一周的努力全部被吸干了。
萧家沟的村民也陷入了绝望之中。绝望中的气场真可怕,萧大先生这些天实在受不了死寂沉沉的村庄,于是缓步走出那扇不常开的门,在大家木然的注视下,他将几张泛黄的符篆两只紧扣,再用奇怪的姿势上下抖动几下,先是火星四起,接下来符篆全部燃烧起来,那刺眼的火色让周边的村民更觉难受和茫然。
火凤一般的符篆转瞬间被萧大先生扔上天空,化为灰烬四处飘散的同时,听得萧大先生一声低吟:“电掣驱龙出海滨,阳收雨降顷刻兴。画眉鸟于树梢应,辛夷花在雨中行!”刚一念完,整个村庄都黯淡下来了,村民狐疑之际,狂风骤起,一串焦脆的响雷从头顶劈开,惊得大家头皮发紧,赶紧四处躲避,但是下一秒钟又全部停顿下来了,他们带着无比歇斯底里地集体叫喊:“下雨了!”
据说,那一场雨的雨量刷新了黄檀镇半个世纪以来的记录,全镇一片汪洋,雨下到最后,镇民最后都要卷起裤脚到膝关节才能出行,甚至那年很多秋稻被水淹没致死,进入冬季后很多家庭依然箪瓢屡空,难以维持生计,但是萧大先生的祈雨灵验的那一幕已经深入人心,那种与神灵的特殊沟通方式,仿佛被赐予了某种神化光环,暗地里被有心人隐秘称为“符篆之术”,遭受水灾的苦难之众也没有因此怨怼于他,反而自我安慰:“天机不泄露,面对酷暑的煎熬,萧大先生也是考虑再三的,不到最后关头,他都难以说服自己去祈一场祸福相依的豪雨。”
萧大先生愈发被大家所敬畏,他所住的那座幽深的宅子便一直成为萧家沟人心目中的神圣之地。萧大先生静坐室内的日子,宅子外围蛛网孓穴定时会被清扫一空,一旦外出踏步散心,乡亲们总会自发地把这难得的机会让给其中烦恼迫在眉睫之人,请萧大先生指点迷境,萧大先生不惮其烦,推算出了一两件最棘手的命理所在,便沉吟不语,逍遥而去,而困惑冰释者则喜不自胜,朝那道淡若烟尘的身影作揖祈福。
他成为了庄稼人的精神支柱,萧家沟也因他而名扬全镇。
所谓美人西归,英雄迟暮,宝刀总有生锈之时。随着村里的老人一一入土为安,萧大先生也跨过古稀之年,身体也略显消瘦了,失明的症状终于在他身上显现出来,他对周围环境的辩解能力逐步减弱,他步履蹒跚,腰肢佝偻,时常一人孤立院中,任落叶肆掠。
虽然村里能说得上话的人不断更新换代,但对萧大先生的敬畏丝毫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丧失,终于在一个柳丝吐绿的清晨,一个平实无奇的小男孩被吩咐去拜见了这位传说中的奇人萧大先生。
男孩孤身一人进了院子,院内萧然一片,刚开始他小心翼翼左右打量,直到目睹木门处那位老人枯槁的脸面上的两个滞涩泛白的眼球,着实有些惊慌,但想到长辈的殷勤嘱咐,就对着老人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祖伯父您好!”
萧大先生简单应了一声,然后突然记起什么似的,自言自语道:“听说你是我的偏房侄儿萧水生的儿子,那你这般称呼我也是可取的。”
“这边……”萧大先生从背后掏出一根外人未曾所见的褐色拐杖,示意男孩过来,“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导盲小友了,该怎么称呼你呢?”
“是导盲犬,我叫小默。”男孩赶忙上前抓住那根拐杖,入手沉重,极为冰凉。
“不管是黑犬默还是黑土墨,倒是很符合你目前的情况。”萧大先生粗糙的大手轻拍小默的脑门一下,对这个小家伙充满了无限爱怜。
这段忘年之交从这一瞬间就建立起来了。小默只要有空闲时间,就会飞快的来萧大先生院子里。在小默的谨慎的搀扶下,祖孙俩有时候会在黄昏时的池塘边散散步,有时候也会在村子左边的丘陵地段“探秘寻幽”,惹得黄狗野鸡鸣声不断;甚至有几次来到黄檀镇南门,萧大先生静立于此,触摸那龙形之柱,小默小小的脑瓜里尽管充满无数疑惑,但不论等待多久时间,都毫无催促之意。看到萧大先生晚年好不容易尽享一段天伦之乐,乡亲们就很少有人再来寻求解惑之道了,少了很多滋扰,祖孙俩几年相处起来,极为融洽。只有默母心里一直念着“近水楼台先得月”,有一次实在是憋不住,便带着小默生辰八字,有目的性地探问了萧大先生关于小默的未来,萧大先生只说了八个字“半生平庸,大器晚成”,让默母更加忐忑了起来。
直到某个晚上,默母一路嚎啕大哭地回到村里,打破了村庄入眠前的宁静。一向风格泼辣爽朗能干的默母变得如此失态,着实让大家吃惊不少。村里家长里短,别家的琐事也能揽成自己的,于是大伙儿齐去水生家,一打听下来,极大的同情和愤怒马上延展开来。
水生家那个善良老实的儿子小默竟然被拐走了。这年头人贩子活跃异常,其他村庄曾经也有孩子失踪的事件,派出所也关注了此事,但经久未果,也不了了之。在几欲暴走的水生面前,泪声俱下的默母断断续续的交代,当时趁着电影院混乱一片,那位冒充魔术师点燃导火线的秃顶人贩子,在一群大汉的围攻之下,以昏迷中的小默为人质,跃上一辆改装过的拖拉机呼啸而去——这是默母失去孩子踪影后追问了很多当事人所得到的最完整的信息。
热心的庄稼人总能自发地做一些积极的事情。在随后的半个月里,大家把能发动的关系都找上了,能尽的力量都用上了,有人亲眼在孝恩市郊外见到那辆拖拉机,还有人声称小默早就被卖到楚口市了,可只要有一丝线索最后都演变为镜花水月,默母都哭晕过数次,大家的耐心也渐渐消磨了。
萧大先生是在第二天早上被人请到水生家里的,他仔细听了整个事故的回放后,也极为震怒。大家满心期待他能以回天之力找回小默时,萧大先生却训斥水生莫要以此事责难媳妇,然后转身就离开了。大家望着他萧瑟落寞的背影,依稀听得几句念叨:“一子去,二子归……”顿感莫名。
接下来一些日子里,有心人发现萧大先生院子里隐隐有熟悉的黄檀香味传出,似乎还伴随着冥冥的诵经之声,不过都没有人敢去过问什么。再后来,默母生下第二个儿子,初生婴儿的喜庆,也冲淡了这个家庭由上次事件引发的悲苦,全村人再也没有特意去询问小默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