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金老自称,他已近花甲之年,年幼时带着期待和幻想和叔父进入这个没落的皇族之门,随着岁月沉浮,都伺候老爷一家三代人了。这么多年来,跟随老爷东奔西走,虽然辛苦,但也得到了老爷的推心置腹,所以关于“老爷”之类的敬称一直沿袭到现在。他这一辈子经历也算非凡,能活到现在也是值得了。
金老见识渊博,经常会谈到近些年的各种形势变动,往往唏嘘不已,有一次仅说了一句“蛰伏了很久的牛鬼蛇神,想必都该出动了……”然后就闭口不言了,让一旁的小默双眼猛眨,不知所云。
不过每天最让小默高兴的事就莫属金老授课之后即兴而来的奇异故事了——在这个混凝土的四方盒子里,背后青山起伏,门前工厂浓烟,毫无新奇之处,他只能龟缩于此,享受那片刻的精神愉悦。
“于是这个狐狸精小翠,为了替母报恩,嫁入王家……后来真心爱上元丰。面对仇家多次陷害王家,小翠疲于奔命、奋战到底……”金老捋了捋略微花白的胡须,从桌边起来,背着双手踱到窗边,古者风范十足。窗外斜阳窥探墨迹,门前柔风轻抚苍苔。
小默此时哪有心思欣赏这般悲天悯人的古雅情景,只惦记着这精怪故事里小翠和元丰的爱情故事呢,便急不可耐地对着金老请求道:“金爷爷,后来呢?”
金老转过头来,桀然一笑,残酷的神情毕露无疑:“想知道后面的情节,把你的一毛钱硬币变出来吧!”
小默猛地一惊,金老故弄玄虚吊人胃口,原来绕来绕去,还是为了监督自己最初级的魔术进展,可谓用心良苦啊。
魔术基本功“呈现”虽然要求初学者要在旁人毫无觉察之下突然将道具展示出来,但是首要做的就是如何将道具藏匿起来,藏匿的位置肯定不能离表演者太远。更多的时候,魔术师都是将道具安排在自己身上某个小机关里的,这样就能很轻松的呈现出来。然而,魔术师在表演之前,必须让观众“验明正身”,明白无误地告诉大家无任何玄机,而后的“呈现”效果才能让观看者大开眼界。所以,魔术初学者往往熟练了藏匿,才能登堂入室。
小默受教多日,在金老的高压政策下,耳濡目染了些许规矩,所以不用金老目露精光的示意,他也离开桌子,站在一旁装模作样地摊开双手,青色的薄棉外套也随之潇洒地甩在凳子上,然后老气横秋地说:“诸位看好,囊中羞涩,身无分文,实无欺瞒。”——这番姿态和措辞是他偷偷对着自己房间里的那面竖立的大镜子练习数日而成,他当时得意不止,自以为小魔术师就是这般诞生了。
小默边看金老脸色边摸摸索索,发现后者面色铁青,好像愈来愈不耐烦的样子,心脏猛地一紧,赶忙把那一枚硬币在摊在左手手心,展现出来——那一毛钱可能经常受到摩擦,铝白色的边缘都光滑了起来,在微微有些出汗的手心中,锃亮锃亮的。
“一直就藏在指缝间,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重来!”金老浓眉倒立,吼声如雷,这间小书房都震得嗡嗡作响。
“人家都变出来了,不讲信用!还要重来的话,岂不是又要挨狮子吼?”小默腹诽不止,不敢轻易嘀咕出来。
看着隐隐又要爆发的金老,小默猛一转身,右手捏起那枚硬币,赌气似的再往指缝里塞,可是各个指缝明明感觉狭长无比,却始终容不下这枚可怜的小铝块,硬币只得被迫下移,在鲜嫩的肉皮上胡乱滚动,掌纹所构成的集成铁轨都被扭曲变形了。在那一刻,痛得小默都忍不住想放弃魔术了。
铝块还在碾动,痛苦还在持续。眼看就要驶进那痕迹累累的疤痕之处——此时那触电伤疤处又有些裂缝,层叠的肉芽通红,张牙舞爪,有肆虐蔓延之势。倔强的小默一咬牙,长驱直入,既然如此,就让痛苦来得更猛烈些吧……
当小默愤而转身之时,金老优哉游哉地等待着接下来的精彩了。金老自认为对小默如此苛刻,是“玉不琢不成器”绝妙体现,当年“罗伯特”能够走上这一条道,自己的魔术启蒙功不可没,对于这个野小子,目前对他算是无比客气了。金老没有再催促,酝酿了一下等会该有的疾言厉色,没想到刚一闭眼,就感觉小默“嗖”地正面于他了。“还真行,敢这么快就出来献丑了。”金老便略微睁开那双昏浊的老眼。
只见小默表情甚为奇特,似喜似悲,孱弱的身躯还在瑟瑟发抖,欲言又止的样子让金老无作他想,正准备稍稍霁颜安慰少许之时,小默又开始一番动作了。
这次小默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双臂伸开,两手五指明显分散,然后并拢,接着迅速张开,平摊左手,微红的掌心,赫然一枚硬币。
藏匿无迹可寻,手势简单利索,呈现毫无瑕疵。金老暗自赞叹一下,然后大笑几声,走近拍了拍小默的瘦削的肩膀:“孺子可教也!走,随我到屋外去,继续讲《聊斋》。”然后大步迈出门外,浑然不觉小默紧绷不懈的身体和淋漓汗雨的背脊。
“幸好没有追问我如何匿藏的!”小默深叹一口气,僵硬的身体终于恢复了知觉,并缓步跟着出门,但眼神不断朝向左手掌心,显得惊疑不定——那道伤疤的颜色又恢复正常状态了,但刚才发生的情况完全有悖常理,该怎么向金老解释呢?他右手紧捏着硬币,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下刚才背对着金老所做之事,竟然发现失灵了。小默内心波浪汹涌,开始满头大汗。
金老没有探究到底的原因很简单:总得给孩子一个得意的机会吧,到时候不用我催问,他肯定像个小顽猴一样蹦跶在我面前求表现的。此时的大门右拐不远处,金老伫立在青草衰败中,远眺后山环绕,目光深邃,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小默已升腾起滔天巨浪。
自从上次从“触电”噩梦中惊醒后,就发现了自己伤疤处的异样,然后一宿未眠,早上起来第一时间就去把左掌摊开询问师傅,师傅却爱理不理的,只得去找金老。金老初见这反向的“z”字闪电形状的伤疤也是兴趣浓厚,按着自己的手探究了半天,甚至把耳朵贴上去聆听着什么,且絮叨不止:“大鱼肌上琢闪电,于无声处听惊雷……”反复折腾了半天,金老也意兴阑珊了,结果自己只了解到这块大拇指下方的肌肉叫“大鱼肌”之外,其他一无所获。
不过一年前,在祖伯父身边伺候他的时候,他老人家偶然发现自己左手处的伤疤,问清了详情后,摩挲了很久,也说过似曾相识的话,然后也没有做太多解释了。更让自己纳闷的是,祖伯父隔几天就往自己的本已愈合的疤痕处涂敷一种绿色羹汁类的东西,说是极为罕见的闪电碎玉材料,对治疗疮疤有益无害。小默不忍拂了祖伯父的良苦用心,何况祖伯父是何等神人,怎会做无稽之事,于是挤眨着眼睛承受着那疤痕处传来的丝丝冰凉。
有近一个月未见他老人家了,很是挂念他的身体状况。也许祖伯父知道了发生了在自己身上如此奇特的情况,肯定会给自己一个很科学的解释的,免得自己一人苦苦思索,不得其解。
还让自己更疑惑的地方是,在老家萧家沟的时候,从未出现这种情况,即使被敷上珍稀的“闪电碎玉汁”,也只是稍微有些不适而已。而一旦远离老家,来到这陌生山脚,噩梦不断伴随,诡异不断涌现,是金老安慰自己的“水土不服”,还是“事出无常必有妖”?莫非——那“闪电碎玉汁”所谓的功效名不副实?小默想到这里,马上摇头否定自己,这可是对祖伯父的大不敬。
小默只有不停地胡思乱想,才能化解刚才那副情景带给自己的震撼余波——几分钟前,小默紧咬牙关,将硬币狠狠地挤到缝口之时,想象中的剧痛没有出现,“大鱼肌”那里反而出现一点点触电般的麻痹感,以小默对电流的“熟悉”,这丝电能量极小,果然,电流在眼前闪了一下,便消失殆尽,刚才的麻痹仿佛是错觉。但让小默最为惊讶的是,它翩然无影,像飘渺的云烟一般,烟丝缠绕着硬币,闪烁着点点电光,以肉眼无法觉察的速度,钻入发红的缝口间,了去无踪。
就这样,硬币在小默的狠心推挤下,又在电流的欢快迎接下,悄无声息地藏匿起来了。直到小默不由自主转身表演,那丝电流又像和小默的意识紧密联系一般,心底稍一召唤,就把硬币迎送出来了。看来它很好客,掌心的硬币毫发无损,神采依然。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鱼肌”那丝灵动的电流从哪里来的?如果是在自己身体里潜伏多年,现在伺机而出,那是不是意味着八岁那年触电之后,那些足以摧毁人意识的强大电流就没有真正离开过自己的身体?还是本已撤退完毕,被祖伯父的“闪电碎玉汁”给截留了一小部分?但是祖伯父绝不可能做有损于我的事啊!
小默的大脑被无数的问题充斥着,不得其解,这小小身躯能承受得了这么多未知之谜吗?此时小默面无血色,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栽倒在地,一个坚实有力的臂膀稳稳扶住了他,熟悉的洪亮声音在耳边响起:“小默,你生病了吗?”
小默咬了一下舌头,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昏迷,转过头来对师傅挤出一点笑容:“师傅,你终于出现了,这几天你老往外跑,怎么不带上我啊?”
罗伯特这些日子的忙得难以顾及这位小徒弟了。他是带着几层目的才暂留在这个城市的,现在千头万绪,他几处奔走,也分身乏术,所以就直接把教徒弟的任务扔给金老了。对于这个小默,罗伯特感情处理得比较微妙,既希望他快点成长起来好助自己一臂之力,又不想将自己独有的魔术精髓倾囊相授,以免其妄自尊大,目空一切。所以他只有先扶着小默回客厅,好好安慰了他一下,就问了问金老有关小默初学魔术的进展情况。
没想到一向吝啬夸奖之辞的金老,对小默赞不绝口,把刚才小默的表现具体说了一下,还恭维说罗伯特慧眼识才,这小子对魔术或许真的有些天分。这让一旁看上去虚弱无比的小默暂时转移了对伤疤处的注意力,但是听完金老的赞誉之词后连连低头,汗颜不止。
罗伯特觉得这是这些天来最值得开怀的事情了,爽朗地小默说:“今晚好好再熟悉一下手法,明天带你去大彻县城,进行街头表演。”
小默顿时精神好转了许多,他感动得有点无以复加了。他还未满12岁,本是个对任何事物都感兴趣的孩子,可惜被紧紧束缚在这个毫无生气的县城郊区的小房子里学艺,再机灵的孩子也会憋闷呈呆子,能够去县城逛逛,可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即使去街头表演也无妨。
等等,明天在街头该表演什么呢?就今天这个初级魔术好了,晚上对着大镜子好生改良改良,明天绝不辜负师傅的期望。
小默似乎因为师傅的这般豪气的奖励,心中豁然开朗了。管他电流是怎么从伤疤那里窜出来的,只要能藏匿好道具,能获得师傅和金老的赞赏,就及其有益,其他的问题暂且不深究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带着这样的念想,小默打起精神,说了一声告退,回房改良魔术去了。
金老在大门处紧盯着小默的背影,对罗伯特说:“老爷,这小孩有心事!”
罗伯特哂然一笑,罢了罢手,觉得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