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衣人拿起酒,一口就喝掉了大半壶,大笑道:“棋是不下了,公子一番话,已经将我后路都算好了,再下也是输。.我常何输给公子,一百个乐意。不过……”他顿了一顿,侧身又轻声问道:“打草惊蛇,是为了打草,还是惊蛇,抑或是别有它意?”
蓝衫青年不来做答,只饮了几口酒,才微喟道:“谋而后动,后发制人。运用之妙,在乎一心。常何叔追随爹爹多年,还不晓得他么?”
褐衣人嘿嘿一笑,又黯然一叹,住口不语。过了片刻,他忽笑道:“公子觉得这庸贤楼的庸人酿如何?”
“清而不薄,厚而不浊。虽年份不长,可梅‘花’清冽之气中藏,确是好酒。”
“我便晓得公子会喜欢。”褐衣人言下竟颇为唏嘘,“夫人当年也格外中意这庸贤楼的酒。否则皇……又何必叫我老常何在此处经营这庸贤楼。不过能与美酒做伴,老死此地,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蓝衫青年闻言却默不作声,只是一口接着一口地喝酒。这时岸边好像有人在唤那褐衣人常何,他朝着岸上比了比手势,俯身过去在这蓝衫青年耳边低声说了两句,又指了指庸贤楼上。而那蓝衫青年立刻转过身,抬目朝庸贤楼的二楼望来。
一名黄裳少‘女’在楼上正望着他,两人四目‘交’接,俱都无言。少‘女’形容憔悴,面‘色’清减,唯有那双目仍是漆黑光亮。蓝衫青年瞧着她,望见了她一脸憔悴之‘色’,不禁微微一哂,许久才伸手取下了背后的短箫。
白云声起,如怨如慕,似替碧落诉尽心中的委屈与不平事。箫声怨咽,已不堪闻,其难为怀,为复何若?碧落垂下眼。听箫声温如君子,浅‘吟’低唱抚慰自己,莫伤莫恸。
明眸黄裳伫立楼上,一曲白云为她江上悲歌……
箫声终会静默,碧落却仍在楼上痴立。片晌便听到楼梯上脚步声起,继而是那身熟悉的蓝衫。远远相望良久,碧落忍不住心中凄苦,踉跄了两步扑到了那人的怀里。
浮生处处苍凉,唯此处可觅和暖。
“你怎么来了这里?”碧落靠在他怀中,低声问道。“四营宫禁你都不理了么?”
“你这个样子。叫人怎么放心得下?”乔瑜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这四月暮‘春’,天气湿暖,可她的手竟然是冰凉的。他微叹道:“怎得瘦了这么许多?”
“乔瑜,我爹爹……”碧落哽咽难言。
“一切我都晓得了。这些事情。错都不在你,你无需自责。”乔瑜搂住他,柔声道,“我在你身边,你不是孤身一人。”
他不过三言两语,便点中了碧落的心思。既相知若此,夫复何言?
“随我回曲靖,可好?”
“你一回昭南,四平叔便成日同我唠叨说府里太过冷清。他和老赵。都盼着你回去,好热闹些……”
碧落靠在他怀中,不发一言,只借他这满怀的温煦,抵御她心中的酷寒。过了许久。才转身伸手揽住了乔瑜,点了点头,又将头抵住了他的‘胸’口。
乔瑜长长一叹,伸手静静抱住了她。
世事如棋步步新,算得了他人,算不得自己。且走一步,先算上一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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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远眺东北,竟能隐约望见城东镜湖山的苍翠峰顶,甚至还能见到山上有几缕袅袅炊烟扶摇而上。晚霞如血,青山如黛,曲靖城依山就势,踞江北而恃,皇城气派一览无遗。
碧落与乔瑜同骑一乘,从南郊望着曲靖皇城,不过几日,心中竟然有恍如隔世之感。便是自己的脾‘性’,都觉得有些变了。她心中暗叹了口气,不愿自寻烦恼,回头瞧了瞧金振威,微笑道:“振威,第一次到曲靖,可觉得漂亮?”
“我可不是第一次……”金振威哈哈一笑,忽然又住了口。
“我记得你说你自幼未出过昭南,怎么又不是第一次来曲靖?”碧落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追问道。
金振威打了一个哈哈,搪塞了过去。碧落沉‘吟’着转身,却瞧见乔瑜眉头略蹙了蹙。碧落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再瞧见乔瑜右手上的白‘玉’扳指,忽然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涌上心头。本勉强放开的事情又在心头盘根错节。她想开口问乔瑜,思虑再三,又觉终无可言,便强按了下来。
她身心俱疲,回到常明侯府后,便同乔瑜说了声,要先回房好好休息。可如今一念起,万念生,无数疑问在她心头闪过,叫她今夜怎么也无法安稳入睡。这诸多事情便好似纷洒倒‘乱’地千头万绪,可顷刻之间,这千头万绪中又似伏着一条脉络,若隐若现。
她吁了口气,望见窗外星月‘交’辉,索‘性’出了房,想去寻乔瑜问个明白。此时不过是戌时,若依着平时,乔瑜都会在无待居里。可待她到了无待居‘门’口,里面却是一片漆黑。莫非乔瑜也回房歇下了,还是又入了宫?
她一边思索,一边沿着小径盲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西边的那边小径。她想起四平‘交’代过这御六阁不可擅入,正想转身离开,可又似乎见着院‘门’虚掩,有光亮至中透出。她心中一愣,悄悄地走上前去,果然院‘门’并未闭紧,里面还有细微的声响。
既是禁地,怎会有人?
碧落惊疑不定,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院‘门’,闪身进了这院子。原来这里面不过是一个四方小院,正中一间大屋,左边两间偏房,右边是一个早已干枯的苗圃和葡萄架,葡萄架下还放了两张破旧的竹椅和一张茶几。
大屋房‘门’窗户大开,靠着窗边的书桌上点着烛火,而乔瑜正坐在桌前,注视着手里的一支簪子。
他瞧了许久,从身后的书柜上取了一个匣子,将这簪子放了进去。他‘摸’过一旁的少黧,放在‘唇’边,不过两个音调响起,又被他按下放在了一旁。
他闭上了眼睛,将自己靠在椅子上,半晌才轻声道:“我应承了碧落,决不可再念及你,便决不可叫她失望,可我……”
“黄衙头叫我带这簪子给父皇,我一见到它,便晓得定然是你当初赠给他夫人的。你自己身不由己,却盼着有人能替你在江湖上恩爱相守……那两条风氅,想必也是你系在一起的。人为衣结同心,衣便可为人不离弃……当年五皇叔的事情,叫你为难。你可知道我如今也不比你好的了多少?”
他轻轻一拍桌子,沉默许久,才又转头望向天上的星辰:“青鸟,昭南这事,你说我可是做得过了?我可是对不住碧落?”
“你有什么事情对不住我?”
乔瑜一怔,起身站在窗边朝外面看来,才见到偏房前俏生生,冷凄凄地站着一个黄裳的‘女’子,冷眼看着他。
碧落不待乔瑜招呼,径自进了这御六阁。里面不过一张‘床’,一张软榻,一张书桌,几个柜子。若将那‘床’和软塌换成几张椅子,这摆设几乎和无待居里一模一样。桌上那个匣子不知是什么材质所制,似金非金,似‘玉’非‘玉’,匣子里放了两本书、一把匕首、一根簪子和两颗骰子。
那骰子像是以猪骨制成,中间嵌了一颗红豆还在微微晃动。而那本书上面写着《风云》两字,那“云”字铁画银钩,和少黧上面刻的“云”字如出一辙。
碧落瞧了片刻,伸手翻开《风云》这本书,扉页上赫然写着一句“云在青天水在瓶”,这字虽和“风云”两字不同,却俨然就是乔瑜从前那张“方生方死”字画里的字迹。碧落转身又见到桌上摊着那张“方生方死”的字,乔瑜的少黧正压在这字上。她哂笑了一声:“难怪那日我在无待居里寻不见它,原来是你将它收到这里了。”
乔瑜背着手,立在窗边,仍是未回过身,闻言只是将头仰得更高些,望着天上的群星。
“青鸟……孟大娘姐妹叫香馨香宁,我总以为……原来她的名字叫青鸟。”碧落轻哼了一声,“难怪你丝毫都不想晓得她的事情;可那日你见到碑上刻了“云在青天水在瓶”这几字,却又那样反常。”
“难怪你想当然尔,便晓得她喜欢与满天星宿为伴;难怪你对珞如说:这世上并无曲中之人。是因为你这曲中之人……早已经往生了。”碧落浑身微颤,冷眼看着乔瑜的背影,“可我真不明白,你与她从未谋面……你为何能对一位往生之人如此魂牵梦系,念念不忘?”
乔瑜微叹了一声,低声道:“生又何欢,死又何哀?察其始而本无生。天人合一,便无处不在,何处不可见她?”
“是,你们都一样说着些神叨叨的话,一样都不将生死放在心上。你这般晓得她,她自然也这般懂你,”碧落禁不住嗤笑了一声,“可既然相知无处不在,你又何必四海苦苦寻觅?”
乔瑜微微一哂,良久才喟然长叹:“碧落,你既然明白天人合一的道理,便也该明白何为情字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