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飘着毛毛雨,一位年轻女子站在写字楼顶的天台上。
她手里抱着个襁褓,人已经跨出低矮的围栏,赤脚踩在不足半米宽的石阶上,像是随时准备往下纵身一跃。风不大,却足以吹得女人发丝凌乱,衣裙翻飞,看得人心惊胆颤。
写字楼下停着消防车、救护车和警车,以及密密匝匝的围观人群。红色的救生气垫已经充足气,但二十层楼的高度,再加上楼下就是马路,气垫未必能奏效。
“老婆,你冷静点儿。”
“先下来,乖。”
“太危险了……”
与她年龄相若的男人站在距离她几米开外的地方,带着哭腔哄劝。可那女人像雕塑一般置若罔闻,一双眼透出凄迷的光,清秀的脸颊一片惨白、满布水珠,不知是雨,是泪。
只要有人试图向她靠近一点,她的双脚就向石阶边缘挪动一点,以至于现场没有任何人敢轻举妄动。几位消防员正在观察地形,可他们的面色十分严峻,似乎地势不利,一时不知从何下手营救。
钟艾和季凡泽气喘吁吁地冲上天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一瞅见钟艾赶到,刚才还苦苦规劝的男人立马一个箭步窜过来,“钟医生,你可算来了!你赶紧劝劝美莹……求你了,现在我老婆全指望你了……”话没说完,这大男人竟是一度哽咽起来。他使劲儿攥着钟艾的双手,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闻声,一个消防员也快步走来,他指了指在天台上欲轻生的女子,沉着嗓子吩咐钟艾:“你先协助稳定病人的情绪。她已经在那儿僵持一个小时了,我们担心她会体力不支,失足掉下去……”
钟艾的眉头早已拧成一个“川”字,神经高度紧绷,额角突突直跳。
尽管刚才在电话里她已经听美莹的老公说了个大概,但亲眼所见,情况远比她想象中棘手许多。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心理医生,她还是头一遭遇到自己的病人发生这种状况。
“美莹,你……”平时最会开导病人的钟艾,刚一张嘴,便觉得自己紧张到喉咙都涩了。
季凡泽一直不动声色,沉着眉不知在思忖些什么。他偏沉的眸光,始终落在那女人怀抱的襁褓上。
飞车赶来的路上,钟艾三言两语跟他讲了讲美莹的病情。自从在车祸中失去了三岁的女儿后,美莹换上典型的精神分裂症、情感和行为障碍,她坚信女儿还活着,只要一看到小女孩便会情绪失控。原本通过积极治疗,她的病情已经有所稳定。但今天中午她和老公参加完嫂子家的满月酒后,触景生情,精神状况骤然恶化。
天下父母心,总有人放不下、走不出失去的情感。
雨,渐渐大了。
病人的情绪也越来越不稳定,身体晃动的幅度随之加大。
钟艾已经被淋得浑身湿透,衣服、裤子全贴在身上,全身上下“嗖嗖”地冒冷气。风雨一遍遍地吞噬掉她的声音,她就一遍遍地加大音量,嗓子都哑了,她也一刻不停地和美莹说话,声嘶力竭。似乎她生怕自己一停下来,那个女人就会跳下去。
天台很空旷,距离美莹最近的遮蔽物只有一组大型发电机。
有位年轻力壮的消防员开始往自己身上系安全绳索,绳索另一边绑在天台一块广告版的钢架上,然后他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悄悄地往美莹那边蹭过去。
五米、四米、三米……
这边厢,美莹的老公跟钟爱一起扯着脖子朝她喊话,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在各方配合下,一场迫在眉睫的营救行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殊不知,就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一刹那——
美莹陡然一松手,怀里的襁褓就这么从楼顶上掉了下去。
顷刻间,天台上陷入一片死寂,每个人都像是被按了定格键,吓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唯有楼下的围观者发出一阵刺耳的惊呼:“啊!有东西掉下来了!”
再下一瞬,美莹崩溃了,“我的孩子……”她失心疯般哭喊着,伸手去捞不小心坠下楼的襁褓。
“别动!”钟艾惊悚大叫,太可怕了。
但,惨剧还是发生了。
大家眼瞅着美莹脚下一滑,身体狠狠地趔趄了一下,就犹如一缕断了线的青丝,向楼下栽去……
几乎只是一瞬间,甚至更短,一道敏捷的身影蓦然从发电机后凌空跃出,扑向天台边缘。黑色的修身衬衫被雨水浇湿,紧紧地缚在他身上,这男人就像是一束晃人眼眸的黑色电光,又像是一只向猎物俯冲而下的黑鹰,动作狠、准、快——
季凡泽死死地攥住了美莹的手腕。
而她的半个身子已经挂在墙外。
“呲啦、呲啦”几声脆响炸开,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吃不住猛劲儿,季凡泽的衬衫被撕扯开几条大口子,胸口贴在湿滑的水泥地上,他单手拽着美莹,另一只手攥着围栏,以确保自己不被对方带下去。
钟艾全身都僵住了,只错愕地瞪圆眼睛。
一时间,像素仿佛被放大了一百倍,她只看到破碎的衣衫下,季凡泽修韧的手臂上青筋暴突,修长的十指因用力过度导致骨节泛白……
也不知她僵在那儿、脑袋空白了多久,直到几位消防员一拥而上,合力把两人拽回来,她都没有从那一幕惊心动魄中回过神。
季凡泽刚刚站稳脚,一个热乎乎、软绵绵的身体便钻进他的怀里。
钟艾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朝他飞奔过来,她牢牢地抱住季凡泽的窄腰,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她的心口仍在剧烈跳动,身体也在克制不住地颤抖,以至于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就这么抱着他。
温香软玉来得太突然,季凡泽当即陷入一片刻的怔忪。
但只是一片刻而已,他的怔忪就被唇角那抹轻笑掩盖。
他抬手,回抱住她。
这一刻——
周遭的世界那么喧嚣,劫后余生的嘈杂人声此起彼伏。
他们的世界那么安静,只能聆听到彼此怦怦的心跳声。
钟艾所有的恐惧,全在这个牢牢的拥抱里,变成了无法言喻的庆幸和心安,“你是不是想吓死我啊!怎么这么不要命……”她的声音像是小猫呜咽,带着软软的颤音,在他胸口处荡漾开来。
季凡泽揉了揉她湿漉漉的头发,他的呼吸随之穿透微凉的雨丝,热热地在钟艾的耳垂上晕开:“瞧你那点出息。”这种莫名宠溺的口气,连季凡泽自己都意识不到。
钟艾忽然觉得耳朵都要烧起来了,她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嚯”地抬头看向他。
“对了,那个襁褓……”她的表情多了几分认真。
“里面没有孩子,只是个仿真婴儿模型。”季凡泽淡然道。
钟艾想不惊讶都不行了。这事儿她是知道的,美莹痛失爱女之后,不知从哪儿找来这么个高仿的小Baby,发病时就会用被子包起来抱着。可方才情况紧急,钟艾根本没时间跟季凡泽解释。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她好奇地问。
“Baby没有哭声,眼珠也不会动,而且你说过她的孩子没了。”季凡泽一上天台就察觉到那个襁褓不对劲儿。
“呵呵,没看出来,你还挺智勇双全的。”钟艾眨了眨眼,嘴巴一咧,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你没看出来的事儿还多着呢。”季凡泽翘了下唇角。
“……”
一时沉浸在方才的惊险场景里,钟艾完全没有察觉到,直到这时,季凡泽的手还没有从她腰上撤下。
雨雾弥漫,在这短短的距离里,在这迷离的视线里,他深深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曾在他记忆里出现过千百次的眼眸。
一如她第一次撞进他的视线中那般——
一样的雨,一样的狼狈,一样被水糊住的眼睛。
可,又全都不一样了。
她此刻的眼神既不凉,也不烈,反而蓄着蒙蒙潮气和暖暖的光晕。那光,像是一道小小的电波,一不留神就能钻到人心里去。
被他这么肆意地看着,钟艾到底是害羞了。
可她尚未来得及别开脸,便觉得腰上猛地一紧,转眼间她就被季凡泽抱得更牢了。她胸前那两团极致的柔软,就这么贴在他壁垒分明的胸膛上,挤压着他。沁凉的雨水,湿透的衣襟,明明应该感觉到寒意的,可季凡泽的身体里却仿佛燃起了一团幽火,饶是这场清冽的春雨都浇不熄。
几乎没给钟艾一丝一毫反应的时间,他突然微微一低头,欺向她的唇……
有那么一瞬间,钟艾完全被他这个举动吓懵了。她诧异得睁大眼,甚至能够看得清季凡泽根根分明的睫毛,连上面沾着的水珠都折着盈盈光芒。
差之毫厘的吻,“噗通”一声闷响,不合时宜地冲进两人的耳膜。
钟艾隐隐感觉到握在她腰上的那只手顿了顿,她在飞快地从季凡泽身前弹开的一刹那,几乎和他同时偏头看向声音来源。
美莹的老公屈膝跪在地上,双手扯着季凡泽的裤腿,连声道谢:“你就是我们李家的救命恩人啊,谢谢恩公!谢谢恩公啊……”
季凡泽见多了大场面,却唯独没受过这种跪地拜。他头皮发麻,俯身虚扶了对方一把,“不客气,李先生你起来说话。”
哪知李先生感恩戴德地站起身,目光稍一偏移,就落在季凡泽的手肘上。
他登时变了变脸色,“哟,你受伤了!”
站在一旁的钟艾也顾不得差点被这男人轻薄的事实了,她赶紧扯过季凡泽的手臂,看了看。
果然,他的衬衫破得不成样子,手肘内侧的皮肤擦伤了一大片,有潺潺的鲜血渗出来。伤口不算浅,加上淋了雨,看起来颇有些瘆人。
“你得去医院,不然会感染的。”钟艾的口吻焦灼。
“没事,小伤。”
淡声说着,季凡泽轻轻蹙了下眉,却在侧眸看向钟艾的那一刻,他的眉宇很快舒展开来——这女人眼里的那抹心疼令他颇为受用,一点也不觉得伤口疼了。
一直在楼下救护车里待命的医生上来天台,把美莹用担架床抬走,顺便给季凡泽处理了伤口。
趁他包扎的功夫,几个消防员走过来,拍了拍季凡泽的肩,“小伙子,行啊,挺厉害的。”
“还行吧。”他轻轻浅浅地应付了这些夸奖,那模样倒真像是一个见义勇为的好市民。
李先生在边上看着,闲聊一般问季凡泽:“恩公,你是钟医生的男朋友?”
季凡泽眼皮一跳,还没开腔,就被钟艾抢了话:“不是啦,他是我的病人。”
李先生怔了怔,难道刚才他眼花了?
他明明看到这俩是要亲嘴的节奏啊!
脑子有点乱,李先生也没纠结,只顾对季凡泽感叹道:“恩公神勇,应该让钟医生给你一个模范病人的称号呢!”
……精神病的楷模。
季凡泽抿了抿唇,一言不发。
收拾完残局,大家相继散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下天台,转去搭电梯下楼。人多满员,钟艾和手臂上缠着纱布的季凡泽等下一班。
只有两个人的电梯,缓缓下行。
不知是因为密闭空间,还是刚才那险险躲过的一吻作祟,钟艾总觉得气氛有点别扭。她抖了抖头发上的雨珠,心虚地偏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如果不是她这么突然一扭头,根本就不会知道季凡泽正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多久。
钟艾不自觉地呼吸一窒,她急忙垂下颈子,从嘴里蹦出一串话来掩饰自己的尴尬:“那个……你的手还疼么?这几天你应该不能沾水了……”
不承想,她喋喋不休的嘴,猛然被人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