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小车熄了火,停在写字楼前的广场上。行色匆匆的上班族鱼贯走出大楼,脸上卸去了一天的疲惫,谈笑风生、归心似箭。
一轮夕阳斜映在天边,余晖普照,季凡泽的表情却比这天色早一步陷入晦暗之中。
开门下车,他站在车门旁,单手插在西裤侧兜里,垂眸睨着脸色至今没有平复下来的钟艾。她像是被吓到了,一时无法从车窗降下来的那一幕中扯回神思,只满眼惊愕地回视季凡泽。
“这是怎么回事?”他动了动唇,声线偏冷。
站在面前的男人身姿颀长,再配上这副料峭的神色,钟艾顿时觉得眼前昏暗了,就连漫天的火烧云都退去了颜色。
她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我早上给你和沈北各发了一件快递,可能是快递小哥把单子贴错了吧。当时我急着给病人看诊,也没顾得上检查……”钟艾只能想到这个可能了。
“所以车钥匙是你寄给沈北的?”多么奇怪,明明一场乌龙全有了解释,可季凡泽还是要问一遍。
“嗯。”钟艾尴尬地点点头。
入了夏,空气里漂浮着热气,季凡泽的心却忽地凉了半截,连最后一丝侥幸心理都不剩。那种感觉就像是意外中了五百万,可欢天喜地的去领奖时,人家告诉你:不好意思,搞错了。
忽略掉心里那点不是滋味,他的语气本能地冷硬起来:“那你给我寄的是什么?”
钟艾一拧眉,挠了挠头,“……没什么。”她还是别再给这男人火上浇油了吧。
季凡泽的薄唇抿起来,他不说话,只看着她,一瞬不瞬。
被他那双亮如寒星般的冷眼盯得发憷,钟艾不自在地撇过脸。她扯了扯嘴角,正想用一个讪笑为这糟糕的话题画上个句号,却听季凡泽的嗓音直击她的耳膜——
“我送你的花呢?”上扬的尾音,但显然不是疑问句,更像是明知故问。
钟艾心头“咯噔”一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可转念一想,她当即把内心莫名滋生出的那丝心虚压了下去,硬着头皮说了实话:“花现在应该在沈北那儿。”
气氛再度陷入冷凝,似乎连耳畔的嘈杂喧闹都停歇了一刹那。
“我的花就那么入不了你的眼么?”季凡泽的声调更低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用抬眸看,钟艾也能想象得出他目光里的愠色。不是那种直白、赤`裸的暴怒,而是这男人明明已经恼羞成怒了,却依然保持着一成不变的矜傲姿态,一字一句都像是站在高处质问她。
可该闹脾气的人,貌似不应该是他吧?
钟艾才是那个该动气的人。
人就是这么奇怪。
对于自己毫不在意的人,无论对方如何欺骗你,你都可以一笑置之,权当自己倒霉了。可对于你坦诚相待的人,哪怕只是一点小小的隐瞒,也会被无限放大,甚至上升到欺骗的层面。随之,懊恼、难过和失望亦会发酵到令人不可思议的程度。
稍一没忍住,钟艾肚子里憋了一天的那团火,就“嗖”一下被季凡泽撩着了,“像你这种连身份都对我隐瞒的人,难不成还指望我把你送的花收起来风干,然后留作纪念吗?”
“……”来往的人都在看她,只有他不看,似是找不到合适的表情。
无视对方越来越阴郁的眸色,钟艾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继续道:“你说喜欢我,但你的喜欢,完全不是我理解的那种喜欢。你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因为心血来潮或者有钱任性……我拜托你换个人‘喜欢’行不行?”
……换个人喜欢!
这女人居然让他换个人喜欢!
原来,不只是他的花入不了她的眼,就连他这个人也入不了她的眼。
夏风拂面,却吹不散任何窒闷的心情。
她这副不算凌厉的声音像小刀一般锋利,狠狠地剜进季凡泽的心脏,疼得他差点突发心绞痛。
他该怎么告诉这个女人——她说错了,错得离谱。
当季凡泽第一次踏进钟艾的诊室时——
于她,他只是个陌生人;
于他,她却是存在于记忆中许久的人。
在记忆与现实重叠之前,季凡泽根本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主动追求这个女人。他自认为不是感情丰沛的人,甚至从未仔细梳理过自己对钟艾的感觉,以至于就连那份独家记忆被岁月增添了更多、更深刻的情感,他都没有意识到。
如果不是那一次被她误认成“病人”,他或许永远不会跟钟艾有任何交集。他们的世界本该是两道平行线,笔直、没有分叉,然后通往不同的路。但感情这条路就是如此奇妙,它永远没有预设的路线和轨迹。在怦然心动的那一刻,也许你根本不会料到下一步会往哪里走,又该怎么走。
季凡泽也不例外。
短短的一瞬间,他好像思考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清楚。果然,单身太久,对感情这种事还真有点驾驭不了。
开口说话时,季凡泽那双墨黑深湛的眼眸在钟艾的眉目间扫过,最终停留在她的眼睛上。可他的语气十分寡淡,似乎连辩解都提不起兴致:“难道你不知道十八朵玫瑰的意思么?”
明明抛出个问题,他却一副不执著于答案的样子,问完调头就走。
最后一抹余晖跌落在地平线下,钟艾怔怔僵在原地,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浸淫在一片灰暗的色调中,渐行渐远,最终融入形形色`色的人潮,消失不见。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色太晦暗,衬得他那抹颀长的背影多了几许落寞。
季凡泽亲她那次、表白那次,都是钟艾先转身落跑的。所以她从不知道眼睁睁地瞅着一个人黯然离去,竟是这样一种感觉——五味杂陈。
钟艾揉了揉眼睛,只觉得从眼角眉梢一直到心脏的部位都酸酸的。明明错的不是她啊,可她怎么陡然有一种说错话、做错事的感觉呢!
她耷拉着脑袋,一矮身钻进车里,“砰”一声关上车门,像是一只挫败的乌龟,缩进厚厚的龟壳里。
握着方向盘,她的双手一点一点收紧,却没有发动车子。
钟艾的性情温顺,几乎没跟什么人吵过架。在她的认知中,吵架就应该火炮齐发,然后两人打开天窗把该说的事儿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刚才也确实这么做了。吼出那番话时,她的心口像是开了一道闸,本来以为连日来积累的焦躁和疑惑都会倾泻而下,变得拨开云雾般清明。
可结果不尽然,她心里反而更堵得慌了。
唉,跟那男人怎么连吵个架都这么累心呢!
钟艾突然有点怀念起季凡泽还是“神经病”的日子了。那时,念着他脑子有病,她处处让着他,不跟他怄气。可惜,从昨晚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虽然季凡泽一直没干过什么正常事儿,但从医学角度讲,他确实是个正常人,这反而令钟艾不知道该如何跟他相处了。
搓了搓脸蛋,她抹平了脸上的表情。
比起季凡泽收到车钥匙,更糟糕的还是……沈北。不知对方冷不丁看到那么一盒花会作何感想,钟艾从手袋里摸出手机,想要跟沈北解释一下。
工作时间,钟艾的手机一般都会调静音。这会翻开一看,她才发现微信里有一条私信,是十分钟前发的。
沈北:不好意思,我今晚加班,没办法帮你取车了。
钟艾的眉毛拧了拧,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这就是沈北啊,就算他什么都猜到了、就算他的心思比谁都澄明,却还是会为了不让她尴尬,而选择用一种轻描淡写的方式把问题一笔带过。
钟艾拄着头忖度片刻,也没有点破,只回复了一个“好”字。
退出界面,她正欲把手机扔回包里,手上的动作倏尔顿了顿。
像是蓦然想起什么,钟艾点开搜索引擎,快速输入几个字:十八朵玫瑰,含义。
度娘很快帮她科普了,直勾勾地瞧着“真诚与坦白”这两个词组,钟艾心中的某根弦忽的就被撩拨了一下,微微颤动。
季凡泽这是在跟她道歉么?
钟艾懊恼地敲了敲脑袋,妈蛋的,她怎么这么没情趣啊,居然不知道几朵破花还有这层意思!
**
Mark发现了一件十分诡异的事情。
自从几天前,大Boss从市电视台的停车场开走一辆破红车之后,他的情绪就越来越反常了。
总裁办公室里,那张从欧洲进口的白橡木办公桌完全成了摆设。电脑开着、文件也摆在手边,可季凡泽那双如黑曜石般幽深、干净的眼睛,却好像没有落目之处,就这么垂着眉眼,干坐在桌前。
如果他一直这样一副清心寡欲、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倒也没事,Mark自当落得清闲了。可糟糕的是,每天季凡泽都要发几次脾气,间歇性的,很准时。
最可怕的一次,是Mark为了帮大Boss营造一个温馨的办公环境,特别让秘书准备了鲜花。秘书小姐是个时尚潮女,托男票专门订购了从法国空运来的香根鸢尾花,粉色的一大簇,插在Mark从淘宝网购的一只同色系高脚花瓶里。
哪知季凡泽一看到花,当场黑了脸,不仅冷声勒令Mark把花和瓶子一起扔掉,还罚他周末加班。
老板心,海底针,生生把Mark拖成了一枚苦逼。他深深觉得若是不治好老板的神经病,下一个被逼疯的人就是他自己了。
午休时间,Mark赖在秘书室不走。
秘书室一共三个女人,私底下按年龄分为大秘、中秘和小秘。她们归总裁办管,比特助Mark的职位低几级。但危难关头,大家也顾不上阶级之分了,纷纷愁眉苦脸地吐糟老板最近的劣行。
“对了,你们有认识的心理医生么?”Mark灵光一现,突然转移了话题。
季凡泽之前说过要给高管举办心理辅导课程,在社会竞争越来越激烈的今天,很多大企业都推出了类似的举措,毕竟关爱员工的身心健康是好事儿。可是不知为何,大Boss只提了一次,就莫名其妙地没了下文。
此刻想来,Mark觉得最需要降火的人非老板莫属啊。
大秘、中秘低眉思忖间,正伏案涂指甲油的小秘已经快人快语道:“我们找的医生没用啊。”
就在Mark展露出疑惑表情的一刹那,小秘对他勾了勾手指,神秘兮兮地说:“你要是能找到‘那个人’来给大家上课,我保证你能升官发财。”
“‘那个人’是谁?”Mark一脸渴切地看着她那只红色魔爪。
小秘嘚瑟起来,掌握情报的人永远是老大,她翘着二郎腿,吹了吹未干的指甲油,“据我观察,每个星期五早上,季总都会看《健康GoGoGo》,节目里有个女嘉宾是心理医生……”
“……真的假的?!”这么说,季总有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当然是真的了!季总看到那个女嘉宾都挪不开眼呢!”八卦嘛,总要说得夸张点,其实小秘也只看到过一次,就是杜子彦带着海港城二期设计图来的那次。
“啪——”地一声脆响炸开,Mark如醍醐灌顶一般猛地一拍大腿,“找人什么的,这都不算事儿好吗!就算用扛的,我明天也一定会把那个女的扛来。”
哼着小曲出门,Mark在中途驻足回头,追问了句:“对了,那个女医生叫什么?”
“钟、医、生。”小秘眨眨眼,她应该没记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