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然的相遇,钟艾穿着一套浅色夏装,上身是白色雪纺短袖衬衫,下`身是波点及膝裙,露出纤细均匀的小腿和修长的手臂。她整个人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里,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就像是一只瓷娃娃。
季凡泽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了片刻,然后再自然不过地收回。他轻启薄唇,温雅和煦的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钟医生,你们要用露台?”
比起对方这副寡淡的神色,钟艾显得有点僵硬。她一时扯不出好看的表情来,最终干脆抹平脸,点了点头。
Mark刚要张嘴说些什么,却被季凡泽一个手势打住了。他对钟艾勾了下唇,“你们请便。”说着,他就让开几步。
让大Boss腾地方,一众高管略感诚惶诚恐。
殊不知,更令人惶恐的事儿还在后头。
海港城这个供员工休息的露台俨然是一个清幽雅致的空中花园,明明就坐落在摩天碍日的楼宇中,却有种将闹市喧嚣隔绝于耳外的神奇感官效果,满目尽是绿色的藤蔓植物和芳香宜人的花卉。露台左侧的遮阳伞下摆着几组咖啡桌椅,右侧相对空旷,种植着一块绿油油的人工草坪。
果然,季凡泽是个生活讲情趣、工作讲品质的男人,居然在公司里藏着这么一片世外桃源。钟艾不禁羡慕,比起她整天被圈在一间四四方方的诊室里、面对着一群心理疾病患者,人家的工作才叫工作啊!
收敛了神思,在她的指挥下,两派高管在草坪上站成两排,前排是年轻人,后排是老古董。
“请大家保持队形,不要乱动。”钟艾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发号施令:“现在请各位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气出来……”
深呼吸减压法很多人都尝试过,但现在二十来号人聚在户外一起体验,感觉跟吸收天地精华似的,那叫一个倍爽儿。而季凡泽呢,他虽然一副把自家地盘让给钟艾随便折腾的大方模样,他自己却是根本没有离开露台。
他直接拉了张藤木椅子坐下,之后就在这不远不近的距离里,现场观摩老师上课。
气场,是一种极其微妙的存在。
季凡泽今天的穿着和往常一样,面料讲究的法式衬衫搭配深色西裤,十分低调、得体。可就是这套中规中矩的装扮,就是这么个双臂抱肩的随意坐姿,他周身却散发出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气势,让每个人都顿感亚历山大。
尤其是钟艾。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有道暗昧不明的目光压着她,以至于她举手投足间都有点不自在,可当她扭过头顺着那道目光看过去时,季凡泽又淡然地错开了视线。
“季总,如果你有兴趣,不如也站起来试试。”钟艾突然朝他展颜一笑,示个好呗,并没多难。
大概是没料到这女人会主动发出邀请,季凡泽微微一愣,嘴上已本能地回绝道:“不用了。”他阳气那么盛,完全不需要吸收天地精华好吗。
“……”示好失败!
光阴凝固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
季凡泽静静地坐在遮阳伞下,思绪一晃,他就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一幕。
也是这样的夏天,他第二次见到钟艾。
当时老季总正掌大权,季凡泽从国外留学归来,被老爸安排进入季氏的市场部工作。虽然是土豪家族,但老季总教子有方,要求季凡泽从基层开始磨练。
一个忙碌的周末,季凡泽正被一堆文件压得喘不过气来,闲散公子杜子彦忽然找上门来。杜子彦也是世家出身,但杜家的生意不如季家那么如日中天,杜子彦又无心接手家族事务,相比起来,他就比季凡泽活得随性许多。
那天,杜子彦带来一个消息。
医科大学的话剧社有演出,作为社长孟晴的男票,他必定是要赏脸观看的。这事儿本来跟季凡泽毫无关系,可杜子彦嫌一个人看演出太闷,死活把对方拽上了。
仲夏夜,鸟语蝉鸣,医大礼堂里座无虚席。
灯光暗下来,舞台上声情并茂地上演着大学生的原创话剧。孟晴是主角,还有许多配角,清一色正值青春年华的男男女女。不知是当时就有些心不在焉,抑或是时间太久远,总之季凡泽根本不记得那出话剧演得是什么了。
他唯独记得,那天的舞台上,有一棵树。
这棵树,杵在边角的地方。墨绿色的树冠,深棕色的树皮,树枝上结满红彤彤的果子。乍一看,这个仿真道具做得惟妙惟肖。
再仔细一看——
树干上掏了个洞,洞里露出一张清秀的脸,脸上的那双眼睛,会动。明莹清澈的眼珠,在舞台灯光的氤氲下,干净得像是刚从泉水里捞出来的黑玛瑙。
那是一双令人过目不忘的眼眸。
季凡泽微眯起眼,用手肘戳了戳邻座的杜子彦,他指着那棵树,低声问:“这不是上次在KTV见过的那个女生么?”
杜子彦看都没看就敷衍地“嗯”了声,他哪有心思理会一棵破树啊,他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女主角身上了。今晚的孟晴风光无限,是整场演出的焦点。
而季凡泽一直到演出结束,视线都没从那棵树上挪开,因为那棵树自娱自乐的精神实在太强了。
树洞开得有点高,原本只该露出钟艾的脸,结果连头发都露出来了。当晚,她没有念出一句对白的机会,就连配角都算不上,充其量是个打酱油的。大概是像罚站一样、站在角落里太无聊,钟艾一会骨碌骨碌转转眼睛,一会伸手挠挠头发,间中还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季凡泽不由扯了扯嘴角,这女人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当个道具么。
很多年后的今天,再回想起来,季凡泽仍旧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会觉得那颗树是整场话剧的亮点。当然,他也无法忽略——
那一天,钟艾只是一件最不起眼的道具。在那个不属于她的舞台上,她只能披着树皮,眼巴巴地瞅着主角们锋芒毕露、争相斗妍。
可今天……
季凡泽将回忆的盒子再度封起,抬眸看向露台上的钟艾——
今天,她是主角。
无人能够取代的主角。
此时此刻,她淡定自若地站在他那二十几位高管面前,一丝一毫的怯意都没有。有浅浅的微笑,绽放在她那张没有留下岁月痕迹、依旧带着点稚气的脸上。
那是一种充满自信的笑容,比阳光更灿烂。
时光未老,可钟艾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乳臭未干的傻丫头了。
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把平日里最难搞的那几把老骨头驯服得跟小学生一样听话,季凡泽弯了弯唇,嘴角慢慢地扬起一抹好看的弧度,蓄着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宠溺。
课程还在继续,钟艾抬手捋了捋被夏风吹乱的刘海,落落大方地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因为一时冲动做错事的时候,当时气得不行,恨不得把对方掐死。可事后再回看,发现也没有多大的事儿,却又拉不下脸向对方道歉。久而久之,那些歉意就变成了一根陈年的鱼刺,卡在喉头下不去、上不来,憋得难受……”
她的声线悦耳,分明就回响在大家耳畔,却又好像一阵微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带着雨后潮湿、甘甜的气息,能够吹散一切内心的躁动,令人回归平静。
一众高管摸不准这又是什么疗法,都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洗耳恭听。
稍事停顿,钟艾放缓了、也加重了语气说:“现在我们要拔掉这根鱼刺。你们先深吸一口气,但暂时不要呼出来。然后大家听我的口令,在吐气的同时仰头向天叫出对方的名字,大声说‘对不起’。”
“嘶嘶——”的吸气声彼起彼伏,有几位老古董提着气,啤酒肚绷得溜圆,看样子快要憋死了。
在大家屏息凝神到极限的那一刻,钟艾才一字一顿地说:“一、二、三,吐气!”
大概真是被这口气憋坏了,吁气声颇为震撼,深刻得仿佛是从肺腑发出来的。再加上空旷的天际莫名令人豁达开朗,一浪高过一浪的道歉声随之在露台上炸响,霎时有一种震耳欲聋、畅快淋漓的舒心效果。
“某某,对不起!”
“某某某,对不起!”
“钟艾,对不起!”
呃,这是从哪里乱入的声音?!
一瞬间,钟艾的耳膜犹如受到某种剧烈的撞击,“嗡嗡”地响个不停,以至于她觉得自己快要出现幻听了。
循声扭头,她的眸光直愣愣地撞在了某个男人脸上。
季凡泽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了,或许是迎着阳光的原因,他的眉宇轮廓更显清朗。尤其是那双墨色的眼睛,像是包裹着一层水雾般的光,眼神却是澄明有神,分外诚恳。
钟艾,对不起。
他一直欠她这样一句话。
那是花语也不能替代的,他的歉意,由心而生。
不经意的目光碰撞,世界都静了,清风似乎也停了,以至于钟艾一时忘记了错开视线。她几乎是不受控的,一下子便陷入季凡泽那一汪幽潭般的眼眸中,那么深邃,又那么干净的波光,撩人心弦。
“真痛快!钟医生,你还挺有两下子啊!”
几位高管的叫喊声强行揪回钟艾的注意力,她赶紧闭了闭眼,这才将自己心头那丝奇异的错觉拂去。
慌乱地转过头看向大家,她进入了今天的最后一个环节。
她让站在前排的年轻高管们转过身去,与那帮老古董面对面站好,“大家听过拥抱疗法吗?接下来你们需要做的就是敞开胸怀,和对面的人来一个大大的拥抱。”钟艾笑意不减,朗声说道。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对面站得都是素来势不两立的死对头啊!
“来吧,抱一个!做人不能那么小气哦,让我们一抱泯恩仇!”钟艾的口气极具耸动效果。没办法,客户的钱都收了,她必须得达成效果啊。
唉,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每组人都在身体僵硬片刻之后,统统苦着脸,伸手抱住了对方。
季凡泽又笑了,这回是被逗笑的。
他快速拿出手机,给一堆正在互相熊抱的高管们拍照留念。以后开会谁要是再挑事儿,他就让Mark把这组照片裱背起来,挂在会议室里。
Mark此刻的心思根本不在大Boss身上,他完全沉浸在钟艾的神奇疗法中,无法自拔。眼瞅着美女医生落了单,没人跟她拥抱,Mark当即脚底抹油,“嗖”地一下向钟艾窜了过去。
“钟医生,让我们也来个大抱抱吧。”他笑嘻嘻地吞了口口水。
孰料,他伸出去的手臂尚未沾到钟艾一根汗毛,脖领子已是猛地一紧——
Mark就这么被人狠狠地揪着领子,以极其惨烈的姿势被拽到了一边去。
他脚下踉跄了一下,尚未回过味儿来,只听一道低沉且不客气地嗓音直轰他的耳膜:“钟医生是你能抱的么?”
颇为不满地丢下这么句,季凡泽突然伸手一捞,就把一脸诧然的钟艾搂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