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两侧院墙高立,有风姿窈窕的丹枫自墙头探出,层层朱色浓浅有致,秀雅脱俗。寻真挎着竹篮沿墙边慢慢走,乌黑的发髻上银钗轻颤,钗头是一朵半开含羞的荷花。
迎面走来一个矮胖的中年人,面上潮红,穿着褐色锦衣,腰里悬着鼓囊囊的钱袋。见了她,便停下脚步斜着眼睛喊:“寻真娘子!”
寻真瞥他一眼,低下头加快了脚步。中年胖子又叫她一声,见她不理,随即追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袖,笑道:“成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么到了这儿就装作不认识了?”
“马掌柜。”她见躲不过,只好作了个福,神情却还是拘束。
马掌柜手指来回摩挲她那袖口,眯着眼凑过去仔细瞧了瞧,堆笑道:“看你长得那么漂亮,怎么总穿这些劣等衣料做的衣衫?是不是你家邝博阳拿不出钱来?其实我这人最怜香惜玉,寻真娘子喜欢,再好的料子我都能便宜给你,只要你来……”
寻真猛地抽回袖子,往后退让一步,敛容道:“多谢马掌柜美意,但我习惯了现在的装束,不喜欢华丽衣衫。”说罢,转身便走。
“哎哎,怎么这般不领情?”马掌柜眉毛一抬,上前便拦住她的去路,涎着脸道,“咱们本就住的近,平日里要多多来往才是……”一边说着,那只肉手就又往寻真腰间搭去。
她警觉避让,他却纠缠不休,正要再度伸手之际,却忽觉浑身一凛,好似周围刹那间凝结成冰。寻真娘子惊诧地望着他,马掌柜的手就停在离她不到两寸的地方,僵硬地纹丝不动。非但如此,他脸上的笑容也完全凝固,整个人就像泥胎木雕一般,矗立在寻真近前。
只有透过他的眼睛才能感到其内心的万般慌恐。
寻真往四周扫视一眼,见无人走过,犹豫了一下之后,指尖处露出一点荧光,慢慢飞到了马掌柜额头。
僵硬在原处的马掌柜这才轰然跌倒,手足抽搐不已。
“什……什么妖法?!”他颤着爬起,惊魂未定地看了寻真两眼,飞也似的逃离了小巷。
她却还是站在那儿,略一抬头,朝着斜上方的红枫道:“你不该随意使用法术。”
*
原本空荡荡的院墙上慢慢显出了夙渊的身影,他屈起左腿坐在那儿,黑衫微扬。斜生的红枫使他身形影影绰绰,掩映疏淡倒是美妙如画。
“只是吓唬他一下。”夙渊略一停顿,朝下望着她,“我们应该见过,那年你来过无涯。”
寻真低声道:“果然还是被你认了出来……一百多年未见,没想到你也已经化成人形。”
他淡淡地颔首,“你不在汉水修行,为何到了这里过上了平常人的日子?”
她意有踌躇,紧了紧手中的竹篮,道:“我有要事在身,完成之后自然还会回到汉水。倒是你……”寻真扬起脸细细打量着夙渊,“当初你因凤凰螺的事获罪被关押,神女心里亦是不忍,但禺疆大神下令,她也无法劝阻。那么多年过去了,禺疆大神是否将你重新召回身边?”
夙渊垂下眼帘,漠然道:“上神身边还有我兄长效命,我服罪已满,便禀明了鲲后,自行出来探寻一些事情。”
“哦?你素来不入人间,怎么……”寻真还待细问,却听巷子那头有人犹犹豫豫地喊了一声,“寻、寻真?”
她急忙回头,脸上已经带上了柔和笑意,朝着那人抬了抬臂弯间的竹篮,遥遥地道:“你怎么来了?我帮你去醉仙居买了你最喜欢的八宝鸭子,正打算回去做饭呢!”
那人不过二十来岁,容貌还算清爽,身上的青布衣衫却洗的都已泛白。
他朝寻真走来,跛着左腿。
“我、我刚才怎么听、听到你在跟谁说话?”邝博阳结结巴巴地说着,满怀疑惑地四下张望。小巷前后安安静静,没有其他人影,墙上的红枫簌簌轻摇,落下斑斑阴影。
寻真挽住他,强迫着他转过身子,“哪有别人?是我自己在哼歌,你听错了。”
“可是……”
“别可是了,你还没告诉我,怎么丢下摊子跑到这儿来?”她握了握邝博阳的手,带他慢慢朝前走。
他忧心忡忡地回头望了望,疑惑道:“我、我看到马掌柜了……他说、他说你在这儿,这儿有鬼……我吓坏了,就、就赶紧过来看看!”
“才不是呢,他自己喝多了,遇到我还想调戏,被我推了一把。这老酒鬼!以后别听他乱说。”她掩唇轻笑了一声,与他一同走出了小巷。
两人的身影逐渐远去,红枫枝叶一晃,夙渊才又现身,轻轻一撑跃下高墙。
转回身,却见一抹浅紫衣裙露在墙角。
他皱眉,“不是叫你在那等着吗?”
背着包裹的颜惜月从院墙后探出半个身子,朝他板起脸:“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突然又出去做些奇怪的事?就像上次偷鱼被淋了……”
“以后不准提此事!”他立即横眉冷眼地打断了她的话语,一震袍袖就往巷口走。颜惜月连忙追上,“其实我刚到,没听见多少。那个寻真难道就是你要找的幽霞?”
“不是。”
“……那你认识的姑娘倒不少。”颜惜月讪讪地道,“还都长得挺美。”
夙渊将脚步缓了缓,侧过脸看她,“你又没见过幽霞。”
颜惜月愣了愣,想想也对,但还是道:“听这名字就应该是个美人……是吗?”
他却没有回答,独自走进了来来往往的人群。
*
不到一天的功夫,小巷闹鬼的消息就传遍了县城。就连颜惜月走在路上都能听到街坊大婶们的议论纷纷。
“哎哎,听说了没有?马掌柜在李家巷子撞鬼了,好像那女鬼附在了寻真的身上!差点没把他给害死!”
“我怎么听人说不是女鬼啊?是那个寻真用妖术迷惑马掌柜……”
“是吗?平日里看她就跟我们一般人不一样,我就说她古里古怪的!哎呀,听说这些天城外有好几个人都死无全尸,有的被找到时就剩了半个脑袋!莫不是她夜间出去作祟?!吓死人了!”
“那邝博阳的小命还能保住吗?我家儿子还老羡慕他找了个那么美的媳妇呢,真是……”
她朝那群聚在一起嘁嘁喳喳的大婶瞥了一眼,见夙渊却还是漠然处之,不禁问道:“那个寻真,真的是妖?”
夙渊漠然向前,不予理会。
“……那她们刚才说的有人被吃剩了一半脑袋,应该不会有假吧?”
“怎么?又想去看?”
颜惜月正待回答,一群孩子奔跑着从街道岔口追打而来,险些撞在她身上。他们本是在互相嬉闹,头先一个望到了从临街面铺走出的年轻男子,便叉着腰道:“邝博阳,你媳妇是妖怪!晚上会把你吃了!”
邝博阳听了此话不由一愣,但看到周围人都以似笑非笑的神情望向自己,便低着头匆匆走下台阶。
孩子们却找到了乐趣,追着他叫嚷:“妖怪吃人咯!妖怪吃人咯!难怪能找漂亮媳妇,原来是个妖怪!”
他瘸着腿走了好一段,听那群孩子还不依不饶地在身后喊,便回过头怒道:“再、再敢胡说,我找你们、你们爹娘算账!”
“呀哈,结巴还发火了!”“还敢找我爹娘?小心把你另外一条腿也打断!”两个最年长的孩子捡起路上的小石子,气冲冲朝他砸过去,另外一个则在边上学他说话,“我、祖上是做官的,不是普通百姓!”
孩子们以及路边的行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邝博阳白皙的脸上浮起愤怒的神色,眼神里却带着痛楚。他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强忍了下去,拎着篮子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
逃离了满街的嘲笑,他又走了许久,才回到了城西北那个破旧的家。
太阳已经西落,屋内只点了一支小小的蜡烛,昏暗的光线下,寻真却还在认真地织布。梭子在丝线间灵巧来回,屋子里漂浮着纤尘。
“回来了?”她笑盈盈地抬头,眼眸含情。
邝博阳闷闷地应了一声,转身将食篮放下,坐在了门口。寻真怔了怔,起身到他身后,问道:“你怎么了?出去了一趟又不开心……是不是还有人在说早上的事?”
他撑着门框站起来,只低落道:“这几天……你、你也别出门了。”
寻真想要解释,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她默默地点点头,提起食篮道:“我帮你下面条去,今天是你生日,一定要吃长寿面的。”
邝博阳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道:“寻真,你为、为什么会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