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正中,马峪。
一座座山峦上,树林、巨石间或密布,一条可并行两辆大车的黄土路蜿蜒直通到群山之中。为了保证路面坚实耐用,路面上还撒布了一层粒径不均的碎石子,从整条路面上交错印着深浅不一的车辙来看,这条道路往复的车辆负重可是不轻。
山峦深处传来一阵阵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不时传来石块自坡上滚落的翻动声,呵斥声、皮鞭的鞭笞声和惨叫声,若是有人顺着山道进来,就可见到在这群山之间有一个山谷,谷底错落搭建着二十几个大小窝棚和一些木板房,自窝棚区沿着开凿的山道继续向山里再行七八里,就可以看到成百上千人如蝼蚁般东一群,西一群的分布在谷底和山坡上。
这些人多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大部分或赤脚,或脚穿草鞋。他们动作僵硬,手中拿着铁钎,铁锤,粗木棍等在巨石间采石。还有一些人利用绳索、原木,撬棍等将一块块采得的大小石块努力运往山底,按照类别和大小集中放置,自有一些人在这些石块上进行简单地劈凿、打磨,制成石材。山坡上另一些人在搬运柴薪,他们将柴薪堆积在巨石上,点燃火头,待石头被烧得滚烫后,再用水快速浇在上面,只听呲的一声,滚滚白雾腾然而起,巨石上就霍然出现了一些裂缝或直接分裂成数块较小的石块。
令人惊讶的是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还带着手镣脚铐,动作之间用力更是艰难。周围巡视的监工明显对他们的态度最为恶劣,不时地将皮鞭招呼到他们的身上,这些被鞭打之人只能任皮鞭兜头落下,紧咬牙关苦挨。有的人实在是受不了疼痛,也只是轻声哼哼,这些反应反倒更加激起了监工的火爆脾气,下手的鞭子更重了。
终于一阵梆子声响起,这是全体歇息吃午饭的讯号,各处干活的人们纷纷机械一般的放下手中的活,拿着劳作工具,东倒西歪的尽可能快的赶到谷底,按照事先分配好的编组,在工头的吆喝下,依次排队领碗取食。劳累了半天,大家早就腹内饥饿难耐,有的腹鸣如鼓,口内咽着不多的唾液,饿狼一般盯着大桶里的稀粥。
人多粥少,排在后面的人只怕碗里的基本是清水了。
这是一处采石场,这里的监工基本上是由各家大户的家奴共同负责,石料的收益按照各家出驱口人数的多少来分配,本地县治自然也有入股分红,所以临朐县衙派了许多差役在此协助监管。监工们在阴影里监督呵斥了半天,也是感到疲乏口干,自有专人给他们送来菜蔬和肉食。就在旁边的凉棚下,几十个监工喝着城里酒肆沽来的美酒慢饮慢食,只留下几个人暂时看管着这些驱口。
“妈拉个巴子,今个日头可真够毒的,这一上午老子这水就喝了三水囊,看日头,这两天是凉快不了了!”一个袒胸露腹的黑脸大汉一进来就感叹道。
“潘哥也莫要抱怨这日头,上个月的活儿就已经延误了工期,倘若这个月仍然不能到月底完工,只怕在各家老爷那里谁也不好过!到时就不仅仅是日头的事了。”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子接口道。
“日他姥姥!城里的老爷们只知道催、催、催,最好让他们来看看这些送来的驱口,一个个的像是干活的样吗?”黑脸的潘姓汉子嚷道。
“潘哥莫恼,大家合计合计,这个月怎样才能完工才好,要不然大家伙儿不仅这个月的利钱少了不说,只怕各家老爷那里也不好交代。”
“你有什么好法子?说出来听听。”座下诸人边吃边嚷嚷。
“要我说,这几日大家不妨给这些驱口们的吃食多添一些,有了力气才好干活吗!那个田家哥哥,莫要心疼高粱面,不妨在每个锅里添上半斗。另外让他们早起半个时辰,多干点活不就都回来了吗?”尖嘴汉子一边往嘴里塞着牛肉,一边含含糊糊的接着道,“还有啊,潘哥,告诉大家以后不要下太重的手,你们把他们打残了,打伤了,不能出工干活,最后苦得不还是我们吗!”
“也是,最近潘哥的火气可有些大啊!这个月已经死了十九个了,要是继续下去,干活的越来越少,实在不是个事啊!我说潘哥,最近是不是在天香园里不尽兴啊,究竟是哪房的姑娘没有伺候好我们潘大爷啊?”另一个喝酒的黄脸汉子大声吆喝道,惹来一片笑骂声。
“你个孙子!敢看爷的笑话!上次不过是打赌输了一次,让你小子拔了小凤英的头筹,你若有胆,过两日咱家再与你上天香园斗一斗?”潘哥瞪起一双牛眼,冲着这个黄脸汉子嚷道。
“斗就斗,各家兄弟正好在此做个见证,谁输了赖账就是个大王八!”众人一起起哄,都说这顿花酒是少不了了。
一个瘦猴般的人对着外面伺候的几个驱口道:“给县里的老爷们准备的酒食可送去了?”几个在外面站立伺候的人赶紧陪着笑脸回道:“不敢劳爷费心,小的已经令人将酒食送了过去,每桌四大盆一汤,两荤两素管够!照爷的吩咐,还送了两桶枣酒。”
“何必对那些县老爷们如此费心!他们只不过是在这里打杂,这些县老爷们就知道月底分利钱,每次发生劳力逃跑闹事时,他们有我们这么上心吗?想月底分红利还得靠我们,靠我们!”一个尖嘴汉子突然激动地大声嚷道。
“好了,他们能干什么事大家都明白,但这天下永远是官家的腰杆最硬。就是咱家的大老爷不也是看着县里,府里大人的脸面吗?人家就是参个干股,毕竟这里是临朐治所之地,强龙不压地头蛇吗!”刚才那个黄脸汉子一边抿着小酒一边慢慢道。
“哎,说起你家大老爷,听说最近与大都的不知哪家贵人攀上了关系,就连益都路的将军见着你家老爷现在也是客客气气的?”潘哥使劲咽下嘴里一块鸡腿肉,突然问起黄脸汉子。
“不可妄言!主子的事儿哪是我们这些奴才可以乱说的。只要做好本分之事就是对主子尽心了。”黄脸汉子赶紧分辩道,不过脸上的傲色却不自觉的露了出来,仿佛自己也得到了蒙古将军的礼敬。其余诸人嘴上不言,心里直撇嘴,这个黄皮仗着主家的势力一向眼高于顶,看不起他们,这次他的主家攀上了大都的贵人,黄皮也是与有荣焉,这傲气今日在脸上表现得更加明显。
这黄脸汉子因为皮肤黄色深些,私下里大家都称其黄皮,真名反倒是渐渐被人淡忘了。
“那敢情好,我们这些弟兄以后还要老哥看顾呢,您吃肉,我们也能跟着喝口汤啊。听说这批石材就是你家老爷往大都里送的?怪不得老哥最近如此上心呢!”尖嘴汉子讨好道。
黄皮也不接话,转头对潘哥道:“潘哥,劳累您以后对这些贱民多操心些,还是莫要死这么多,干活还得靠这些家伙不是?前两日抓回来的几个人这就放了吧,给他们个教训也就是了,毕竟都是有力气的,死了可惜!”
“就听兄弟的,回头就让人放了。”潘头举杯给黄皮敬酒,答应着。潘头在这里的监工中算是主事的,对不服管教的驱口和苦力下手最恨,死于其手的驱口苦力最多,人称潘阎王。
就当这些监工在一起吃喝谈乐时,山峦阴面一座大棚内一群身穿衙差号衣的人也正在饮食。
“头儿,这些天的伙食真他妈的太糟了,除了这些菜,还是这些菜,只有那些枣酒还可以下肚!”
“近来的采石量不仅少了一些,就连品质也降低了不少,想必益都路的那些大老爷们一定催促得他们跳脚吧!这些吸血鬼只知道用鞭子,他们的脑袋里除了金银就只有娘们,但愿佛祖们把他们全都下地狱!”衙差的头儿姓施,情不自禁的咒骂道,他可没有细想自己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这个大棚里聚了大约近六十名衙差,几乎是临朐县治所的三分之一了。因为这里关系到县里的干股分红,特别是关系到县达鲁花赤的家资每年能有多大的增长,所以县里专门派遣他们在此驻守,每半月轮换一批,目的只有一个,这自然不是保一方平安,而是防备这些驱口劳力外逃,一旦发现则全力追捕,同时配合那些监工家奴们对采石场加以控制,若出现躁动则协作弹压。
只是这里的环境毕竟比城里艰苦,除了几个衙差班头在此有较大油水,愿意在此轮换驻守外,其余的衙差都是抱怨连天。
这些小人物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基本上捞不着什么油水,只能每月分点各家大户孝敬的财物,勉强够下几次馆子的。油水少,衙差们当然不会尽心尽力,只盼着早日轮换到期,返回县城。让他们尽心尽力地去追捕逃逸之人,傻瓜才会干呢!
至于县里的月俸实在是少的可怜,若是发的是些谷粮和银两还好,起码能吃能用,若是发的是元钞,只能叹运气不好了,最近今年朝廷滥发元钞,这东西贬值的利害,很多人不愿意用。
看看半天空的日头,阳光还火辣辣的照着,施头对手下道:“大家赶紧着,吃完了都尽心做事!若是县老爷们的银子收的少了,大家伙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这次轮班回去,醉仙阁我请客,诸位兄弟赏脸都去!”众衙差哄然叫好。
施头吃完,腆着肚子钻到旁边一个小木棚里歇息,那里专门给他留了三个略有姿色的妇女,都是家奴从驱口中挑拣出,专门献给他的,其中一个还是上个月刚来的,施头用着甚是中意。
施头一边进木棚,一边琢磨着这次回城是否带着这个女子回去,到时安置在巷里,做个外室,只是如何长期瞒过家里的母老虎倒是个问题。
为了保证监管效果,这些衙差们也是与釆石场的驱口劳力们一起进山和返回,干活时衙差多三五成堆的站在高处或山顶监控,只有那些家奴们散在劳力中监督,发现不满意的就是一顿鞭子抽打,对那些胆敢反抗或逃跑的,一旦抓住就是上站笼,在室外暴晒。寻常人等一般一天后就奄奄一息了,若是两天不管不顾,往往就一命呜呼了。期间监工们只允许给这些人一点稀粥,吊着一点生机而已。
最近几个月上头催的紧,石料又要的多,品质还要求上乘,所以监工们比往常更加苛刻,皮鞭抽打得更勤。这两个月先后跑了四拨人,不过为了减少驱口损失,抓回来的只是每人赏了顿皮鞭,没有上站笼,只将其双手反缚,绑在户外的木柱上,人勉强可以坐在地上,天黑前允许给其喝口汤,吊着一条命。若能坚持两天不死就可以获释。
与穆春一同逃跑的几个人被抓回来后,也被绑在这些木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