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脱脱大营迎来钦差的前些日,腹里、各行省的不少衙署主官被雷厉风行的撤换、拘拿了许多。
几日前。
益都城,临朐再败后,城内各官衙府署内的大小治员们明显见面少了许多寒暄和热情,进出的各官署的步伐也有意放轻了脚步,免得扰到上司的沉思和心情。
这日,情报司的高大森严的别院内,一个身着黑衫的粗壮魁梧的汉子匆匆自内转出来,门口两个值守的军士见了他,先是仔细瞅了瞅他面色,再赶紧笑着招呼。
“潘哥这次出来的快,您老红光满面,想必是这次差事办的得意,在大人那里可是大大有光!要是您老瞧得起,以后让小的跟着您,也好给您牵马捶背,攀上高枝!”
“有什么得意处?不过是为朝廷办事尽点心罢了!”这人大大咧咧挥手道:“两位兄弟在此高就,那里是俺这等在外奔波的粗人可比?倒是以后出入时,还需请两位兄弟多多看顾。”
“潘爷这是折煞小的了!哪里当得起?”一个岁数较小的门子赶紧奉承,“这城里现在谁不知潘爷您深入虎穴,独闯龙潭,力擒贼酋之事!”
这潘爷者,潘贵也。当日采石场与黄皮得脱,后被召入益都路元军情报司下,其实只是外围人员。除了拿点薪水,在编制上都未挂名。因为出身家奴,就连衙署的门卫都看不起。可这次袭临朐潘贵算是立下大功,其他铩羽而归的元军将佐,不是受罚就是被责斥,潘贵反而正式就编情报司,擢百户。眼下潘贵已成了燕栖楼手下的一员得力干将。燕栖楼这次表现卓著,是也先行文请功中不多的几员汉军将佐之一,情报司上下对燕栖楼极为看重,连带着潘贵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
“此事皆是上司筹措得力,指挥有方而已,我等只不过适逢其会。其实论起资历、功劳,潘某哪及诸位兄弟万一?若是两位兄弟能亲自上阵,自然比潘某强似百倍!来来来,潘某这里恰好有一锭碎银,且奉上给二位添酒吃。”潘贵自怀里摸出一锭银。双手奉上,塞给了年长的门禁。
那人笑得眉毛都快挤住了下眼皮,两缕细眉笑得如蚕般不停抖动。
“兄弟的卖命辛苦钱,哥哥这里哪好收得!”轻轻推脱了一下,见潘贵强塞入手,这人也就不再推辞。
“难得大家伙高兴,今日下值,兄弟且与吾等去万花楼吃酒去!咱们不醉无归!”
潘贵作别道:“今夜还需至王府,给小王爷办差,恐是来不及,改日兄弟做东,请二位畅饮!”
“既是王府事,哪敢耽搁?兄弟请自去,待日再唠叨!”两个门子拱手作别,送出大门十几步才喜滋滋方回。
看着潘贵身影远去,年少的门子忍不住叹道:“这厮真好命!当初连看门狗都不如的家伙,现在不仅在大人那里挂上了号,还与王府扯上了关系!整的咱哥几个还得陪着笑脸!”
年长的道:“噤声,小心他听到!这风水轮流转,谁知明年到哪家!这厮面黑心狠,不是好与货,且小心陪着就是。这锭银子正好咱俩今晚下酒。”
不提这二人背后絮叨,潘贵迈开大步,先直去了林家府上。
林家大宅,门阔阶宽,九级汉白玉铺就正门台阶,两侧分别伫立着一座高达近一丈的雄健的石狮子,左雄右雌。雌狮脚下着一只精致小狮,雄狮脚下则踩着一个硕大的的石绣球。
府邸上大大的红松牌匾是黑漆红字,有“林府”两个鎏金大字,金钩铁画,逸兴横飞,端的是笔走龙蛇,刚劲有力。有识字的人说这是松雪道人的笔墨。
往常潘贵进林府都是转往正院街角的偏门,现在他已换了身份,可以堂堂然自大街正门而入。不过作为过去的家奴,回到原主家的府邸,潘贵还是特意躬身,低头,在门子的引路下,踮着脚小心跨入。
那门子早知道此人已经改换门庭,入了本地官军情报司,有了官家身份,完全不类当初的下人,所以笑着迎入。
潘贵入了庭院,这才直起腰板,双手后背,腆着微微凸起的肚子,目不斜视的慢慢跟着那门子传堂过院,一路到了侧院。
林府占地广大,虽不如益王府,占地面积在益都城里也是位于前列。其间庭院深深,假山座座、影壁重重。正中自然是林老太爷的居所,左右侧院分别是几个子侄或族中最亲近的族系家眷所居。
潘贵在下人的前导下,踱步进入了右首侧院,这是林家三郎的家苑,左手的是林家二郎。林老太爷自然居正房。他子女虽多,但长大成人的只有这两个儿子,林府里家务杂事多是三郎的夫人管理。
林家三郎的身子一项弱,故林老爷早就给他娶妻冲喜,希望他身子好转。这个幼子通诗书,若不是性格偏向懦弱,这林家的基业八成是要传到他手里。
老二的身子硬朗,可惜是个纨绔子,终日游手好闲,与城内各家公子哥留恋青楼勾院或走马鹰犬,或勾搭甚至霸占他人妻女。虽然林老爷对这些不甚看重,但是二子如此不务正业,实非可托付家业之人。屡教不改后,林老爷也多少死了心。倘若说得重了,这孽畜甚至翻起白眼,反唇相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乌鸦也别说煤球黑!气得林老爷浑身发抖。他自己这家业得来多少有些不正,当初是自己使劲心机才得以接手,想不到报应来的好快!
这个儿子不省心,幼子性格又不喜经营,因贪恋三媳妇,有了关系,这才
潘贵进了院落,自有院里的杂役相迎。见到潘贵,那人逗笑道:“早上听树上雀儿叫得欢,原来是应着潘大人的景儿!”
潘贵小声笑骂:“都是一家人,何来什么大人?俺潘贵在外再有什么出息,也是咱府里的人!不知婶娘可好?”
“潘哥哥今儿来得巧,夫人已经用过餐,在堂屋里正在审看新到的礼单,不过似乎有些不太喜。”这下人提前对潘贵打眼药。
“婶娘一向是府里的顶梁柱,里里外外可是操碎了心。如今年关将近,各地田庄的收成不知怎样?这今年的年货难道还不如往年?”
“可不是!往年这时往府里送年货的已经排起了长龙,哪一次不是百八十辆大车!可今年据说年景不好,加上各地流民、贼人闹得凶,这不,到今日下面十几个田庄的管事和货物才到了一半!”
潘贵所称的婶娘是林三公子的正室,娘家姓方,这潘贵不知在族中谱系里怎么翻检的,竟然七拐八拐,认了婶娘,这才有机会从一个街头混混成了采石场的一个管事。以后每到节日,生辰,潘贵是必来问安、孝敬的。
这方婶娘本是琅琊郡胶州一大户出身,祖上追随过元世祖,参赞行军,是打过大理、四川的。娘家大族枝叶旺盛,其中一支血脉居在大都,有亲族为京师吏部尚书之一,其族下郎中、员外郎还有数人,至于担任吏部、吏部和户部的知事、提举、照磨、管勾的子侄辈愈发多了。虽然这些官衔职品不高,不过多是掌管司库、钱粮、田亩之所,在大元百官中算是油水多多。至于本家倒是人丁单薄。
到了堂屋外,早有几个青衫管事裹着翻毛的狐皮裘袄,垂手在廊外站立静候。
潘贵先是找外面的女婢探询婶娘现在的心情,女婢抿着嘴小声说了情况。潘贵不敢立即请她进内禀告,先是站在檐下静候。
几个等候的管事抬眼见到潘贵身着便服,均是不搭理,这个奴才仗着有屋内主母的首肯,在采石场里闹得不像样,听说这几年里面可是死了不少驱口和苦力,前些日子风传临朐贼能够做大,这厮帮了不小的倒忙。
几人久就不在本地侍候,不知潘贵已经是汉军百户,均无心搭理。堂内主母现在不悦的话语正隐隐传来,几人提心吊胆的努力听着,暗暗寻思问道自己时应如何答对。
“大鹿十只,獐子十只,野猪六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各色活杂鱼一百斤,活鸡、鸭、鹅各一百只,海参三十斤,牛舌五十条,熊掌四对,狐皮和狼皮各八匹,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银霜炭上等选用四百斤,柴炭一千斤,各色干菜两车。麦谷、稻米共计八百五十担。庄里还奉献活锦鸡六对,大雁六对,白天鹅一对,鸳鸯两对。”
堂屋里一侍女在缓缓念着禀帖和帐目,清脆的嗓音依稀传到堂外。
“今年的收成怎的如此稀薄,还不如前两个庄子!”一个女声不悦道。
“禀夫人,今年仲夏下了场雹子,小的庄里的稻麦多受灾不轻,好在山林里的野物不受雹子害,打立秋后就开始张罗猎虎入山,这才捕获了一些野物。”
“可这野物也比往年少了三四成啊!”
“夫人好记性!今年饥民多,屡有私自进山偷猎的,虽然庄里派了壮丁日夜巡视,再报了官府,倒是拘拿了几十不开眼的人,不过咱家山林广大,实在是不堪其扰,最后还是被这帮小民惊走了许多。小的着官差在路上明立绑了十几个不听劝的,示众了六七天,还望牢里塞了四五个,才多少令这些歹民收敛了些。”
“示众也就罢了,听说你把人绑的久了,有两个死在了路上,平白惹得苦主报了官府喊冤,老爷这里公务繁忙,哪能管得了这些?还不是靠家里通了消息,给那些苦主赔钱了事!我林家一向书礼传世,惠泽四邻,出了这种事岂不是给林府脸上抹黑?”
“夫人教训的是,都是小的一时糊涂,办差不力,给林老爷和夫人添了麻烦,若不是院里有夫人主事,林府上下哪会有今日的和合美满?”
里面禀告的管事似乎顿了顿,接着道:“下面的伙计们合计着这年关将近,平时就感恩夫人的教诲和关照,这不特意凑了些,专请小的交至咱家院里,夫人若是平时赏个下人的,也好有个来源,还请夫人笑纳!”
“你倒是有心了!”夫人话音平稳不波,“既如此,莲儿,且收下吧。”
潘贵等静静听着里面叙话,一直在外候着。终于,一个妙龄女婢出来笑着道:“夫人还有些话需要叮嘱柳庄主,恐怕时间短不了,知道潘家哥哥在外候着,怕耽搁了潘家哥哥的公事,今日一时是见不上面了,各位可暂到客厢歇着。潘家哥哥若是有事,麻烦暂给小婢留个话,也好回禀夫人。”
几个管事见小婢特意接待潘贵,不由吃惊,彼此打量一眼,拱手谢了,自回客房歇息。
潘贵笑道:“不敢劳驾这位姐姐大驾,俺粗人一个,哪里有什么大事敢叨扰婶娘,不过是过来问安。这里有几个新鲜缀件,是前些日官家赏赐了银两,俺寻思着几位姐姐日常侍奉婶娘辛苦,特意在瑞宝楼买的,还请姐姐笑纳!”
这女婢推了几次不收,潘贵强塞入其手:“不过些许玩意,只要姐姐高兴,就是俺的功德!”
然后又在怀里摸出一张纸,交给女婢:“如今世面不靖,田庄的收成也不如往年,劳累婶娘为满府生计操心,小侄这里委实不安。这不,特地四下里打听可有什么盈利的买卖,在这纸上写了些货物行情,劳烦姐姐待婶娘有空时给俺递上。”
女婢浅笑着收下:“潘家哥哥有心了,不似那些庄里主事们,每次来只是报忧不报喜,徒惹夫人忧恼。”
潘贵这才告辞出去。
那女婢能出来说话,想必是侍女莲儿瞅见了室外廊檐下的潘贵,特地传了话给那婶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