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城头的惨烈厮杀,日照城内各色人等均听得真真。有人欢喜有人忧。眼见再次夕阳西沉,暮色笼罩,城外响起一阵金锣声,攻城的靖安军士卒潮水般纷纷退去。敌我双方知道这一日的厮杀又结束了。
远远听着城外的金锣声,城内一帮役夫在精神终于放松的元军士卒、胥吏的呵斥下,赶紧如蚂蚁般忙着搬运土石、檑木,修葺破损的城垛,将死尸和伤卒一一抬下城头。待诸般杂役结束,已是月上中天。大部分役夫才终于可以自归其家歇息一宿了。
一个中年汉子扛着扁担,在街口与劳累了半天的十几个同伴唱了个偌,孤身拐入一条小巷。小巷距离城墙不远,不过四百余步。
这个身材消瘦,身高不足七尺的汉子喘着粗气,推开家院门,进了自家小院。早有自家婆娘为他熬了一大碗稀粥,先放在锅里留着,见他进屋,那婆娘忙上前接过他卸下的扁担,几卷麻绳,再递上一条汗巾。
汉子粗粗洗了手,坐在木桌旁,见到女子端上的大碗稀粥,借着微弱跳跃的烛光,稀粥几乎能映出自己朦胧的脸容,他不由感慨,抬眼问:“阿母可曾用饭?”
“婆婆已经吃过了,今日精神似乎好了点,天一黑,就睡了。”婆娘麻利的收拾家什。今日又是一场厮杀,不仅城内老爷们胆战心惊,底层民户也是暗暗祈祷在城墙处劳役的家人能够平安,希冀着生活能有转变的机会。靖安军的一些惠民政策多少也流传到了城内,这些日子凄苦的小民只希望传言是真的。
大家暗暗打量,这几日阵亡受损的士卒已经挤满了城内许多院落,如今能上城头守城的元军、义从越来越少,就知道这城怕是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打破了。
闻显微微叹了口气,端起粗瓷大碗,一口一口慢慢咽下稀粥。说起来,还得感谢靖安军大举攻城,县尹发布通告,四处召集青壮协助官军守城。凡参加者,每日可得白米若干。若非如此,家里还吃不上白米。
闻显家中只有老母和拙妻,曾生育几个子女,因家贫、体弱皆殁。为了补贴家用,不得不暗中与同伙走些私盐。
他老母已经老迈,如今难以行走,偏生身体老而弥坚,虽然双眼开始昏花,但饭量尚可,这乱世中生计艰难,家家是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她却一直能坚持至今,除了每年季节变化生几场病外,就是不咽气。这几日助守城池分得的白米,闻显舍不得吃,多数孝敬给了母亲喝粥。自家的浑家疼惜他,每日留些锅底的粥汤给他补身子。
看着媳妇再次微微显怀的肚子,那是一个新的生命在孕育,闻显满心忧虑未来的艰苦日子如何熬得过。盘算着是否这次太平后,继续跟着头领再跑几次盐路。
他正在寻思,忽然听到屋外传来许多尖锐的破空声,夫妇二人好奇,推门看去,接着淡淡的月色,许多细小黑影如飞翔的春燕,嗖嗖的自夜空落下。有两只竟然噗的一声落尽院内,深深扎入土中,尾羽还余势未消,发出嗡的一声。
“这是响箭!”闻显大吃一惊,他虽是破落民户,也见识过汉军操演,甚至贩卖私盐事与官兵交过手。
“怎的是城外射进来?莫非要夜里攻城?”这几日,靖安军是白天攻打,夜晚歇息,城内已经习惯了这个节奏。这种情形在城池周边同时发生了三四次。
这波箭雨很快就停止,显然城外的靖安军不过是趁着城头守军大意,抓紧时机,快速贴近城墙,迅速放了几波箭矢。当守军惊觉,开始反击时,骑马的靖安军早就快马返回营了!
温显的浑家吓得拉着男人要进屋躲避,闻显毕竟是见过血的,他大着胆子,快步过去拔出地上的羽箭,
两人进屋后,凑近火烛,闻显细细审视,发现箭杆上还系者一块窄窄的粗布。他急忙取下来,展开看,上面用炭笔描绘着几个莫名的黑色符号。
“这是崔头领的暗记!这是约定的记号!”闻显大吃一惊。根本不理浑家的追问,他再次开门探出头,细细向黑黝黝的天空看去。远处似乎还听到一波波箭雨在纷纷向城内各处急落。
此时城头一阵阵金锣被急促得敲响,这是守城的元军发出警讯。
这波箭雨只是传讯,并非伤敌。所有箭矢并无锋锐的箭头,但箭杆上都紧紧系着一圈粗布。四落城内的箭矢顿时惊起城内元军和民户的扰动,很快这些箭矢上的粗布就被人发觉,可上面绘就的讯号只有内部人明白,外人并不知晓。
部分有记号的粗布很快被巡夜的元军士卒一波波的交至坐卧不安的孟桑杰、梁思等人面前,两人均是皱眉,虽然一时不晓得记号的作用,但靖安军突然向城内大举射出这么多箭矢,明显是要联络城内的内应。
同时,远处一处县衙大院内,几十个锦衣华服的男子紧张地团座于厅堂内,屋内墙角摆放的几个焚香大火炉也不能带给他们多少温暖,这些人心神不安的谈论这几日的战事,猜测援军可能到来的日子,一番议论后许多人对于战况是越来越没有底气。
靖安军在白日攻城时也曾往城里射来不少传单,号召城内民众聚集反抗暴元,承诺只要是出了力的,破城后,靖安军自然论功行赏,均不追究过往罪责。
今夜,无数带粗布的箭矢落入城内,他们得到的消息的速度绝不慢于孟桑杰等人。
“宏达,你看这是何意?”其中一人紧张地问。
“这还用说?分明是城外在向城内传递消息!”被叫做宏达的男子一身青绸,冷着脸,左手不停摩挲着右手指上的一块硕大的玉扳指,沉声回答。
“这城眼看是快要保不住了,援军至今未到,大家说怎么办?”有人急道。
屋里聚集了这些人,老中少皆有,他们衣着光鲜,尽是绫罗绸缎。有几个肥头大耳,体态臃肿的,形若庙里的弥勒。若不是面色土灰,走到街上,难免不被痴愚的乡人认作是弥勒降生。
“靖安贼若是进了城,大家的下场自不消说。若要令军士舍命守备,大伙儿还得继续加码,再捐纳些白银、宝钞方可!”有人咬牙切齿提议。
“还要捐!老子已经供了白银三万两了!再捐,无需外贼入城,老子家财已尽,干脆回家上吊吧!”立刻有人叫苦不迭。
“莫要吵!谁不知你顾家富得流油?这些年你经手的盐包、盐引还少了?随便扫扫屋角就是一坛银子!”旁边有人讥讽他。
“胡说,我家的情形大家都晓得,盐包虽有些,但是需要孝敬的财神也多啊!不说咱城里的诸家官爷,还有路上的关卡,就是府城、济南路、济宁路、保定路、真定路、彰德路、广平路,这沿途的打点还少吗?”
“邦彦兄家大业大,这买卖都做到陕甘了,哪里是我等还在东平路、河间路苦熬呢。只不过数万两而已,何需肉疼?”座下一个同行不冷不热道。同是走盐的,他这一路的生意规模明显弱于对方,要不是对方后台硬,彼此早就为盐路的争夺打破头了。
顾邦彦气得跳脚。论财力,座下这帮人在日照几乎都是跺跺脚,地面抖三抖的人物,哪一个也不是善茬。顾家与益都林家累世相交,产业早已在山东各地的开花结果,特别是官盐、私盐这块更是富得流油。
自古盐铁最利,谁攀上了这两项,几代财富无忧!
如今乱世中,盐铁之利更是涨势凶猛,正是大赚之时。可惜,此地受到战火波及,家族根脉眼看被摧毁,以顾家为首的地方豪富自然气愤填膺,这才积极响应官军剿匪,灭贼,捐纳白银宝钞,牛羊丝绢等就是通行之策。
虽然各家纷纷捐出市价不下四十五万两白银的钱资,但是战事一来花钱如流水,为了鼓动元军将士和义从的守土积极性,孟桑杰等大肆犒赏所谓的有功将士,三日内就花掉了七八成。
这些豪富大家,多是聚敛钱财只恨少的主儿,看着白花花的银子等交出去,任谁都有割肉的感觉。幸好这些真金白银确实起到了作用。低落的士气受到重金犒赏刺激,守军硬是多次打退了对方的强攻。
不过这士气是一鼓振,二鼓衰,三鼓竭。毕竟战场如屠宰场,无数敌我士卒接连死伤,时日长了,孤军困守,不见援军,军心还是难免动摇。眼见钱资大多用尽,吾燕尔多、孟桑杰等不得不再次向城内大富之家募捐。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再要募钱,谁也不愿多掏。正说着,一身官服的梁思大步自内堂出来,早有胥吏将这些人的议论禀告于他。
梁思冷着脸,微微咳嗽一声,众富户赶紧整衣肃穆,点头哈腰的施礼不迭。
自古有破家的县令,灭族的府尹之说,梁思毕竟是日照县尹,手掌地方无数小民的生死。
“战事激烈,官军苦战不休,如今死伤甚多,当此时,吾等应同仇敌忾,一心体国。如今县库空虚,还需仰仗诸位慷慨解囊,为官军守城多尽一份力。”
见众人面现苦色,梁思不耐烦道:“贼军屠戮地方,残害士绅属吏,诸位已经听闻,本官无需赘言,万一城破,吾等会有何下场。为今后计,为桑梓计,诸位虽有当下剐肉之痛,但可大增保全身家性命之机,孰轻孰重,何须本官赘言?”
众人自然知他说得不错,不过捐纳钱资的份儿落在自己身上,总是肉疼,一时龇牙咧嘴,直抽冷气。日照本就临海,海风冰冷,此时入冬,寒风吹进厅堂,众人更是觉得冷彻心扉。
梁思转换一副笑脸道:“若是诸位慷慨解囊,日照城转危为安,本官必奏书益都,恳请总管府赦免今明两年的税赋,水路管卡的抽成也全部减为三成。”
此话一出,堂下诸人不由心动。免除当地税赋,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元廷后期财政、赋税渐渐崩溃,土地兼并严重,大户人家漏税,少税早已是常事。本就交的少,再减免两年,他们得益并不多。不过管卡抽成的比例减免,可就意义重大。各家私下买通陆海路各处管卡的胥吏,打点各处县府官衙,这货物流通的过卡费用着实不低,仅此一项,每家每年可至少少交白银不下八万两。
顾邦彦脑筋转得飞快,如此算起来他虽暂时割肉,但是至少可以后期弥补大部,若是趁机夹带走些私盐,这利润绝对够赚!看梁思眼色,今夜若不表态,谁也不会被轻易放过,自己索性主动做回好人。
“既然梁大人保证,小民自然景从。况国家有难,岂有置身事外之理?顾某愿再捐献白银四万两,宝钞六万!”
有人带头,其余富户彼此面面相觑,不情愿的纷纷签名认捐,待县里主簿誊清各家明细,合计不下四十万银钞。
梁思大喜,有了这些犒赏,今后几日的军用就不需发愁了!事不宜迟,当即在后堂设宴,款待诸人。再令人飞报吾燕尔多和孟桑杰,同时遣将佐分至各家提取,钱款提不回来,这些捐献的富户决不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