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当将曜灵接了进来,又对青桃道:“这里没事,你回房里看着,船上不比别院,姑娘屋里要有个人才好!”
青桃应声去了,曜灵款款步了进去,岑殷已经站了起来,突然有些手足无措似的,为掩饰忙指着一张紫檀藤心矮圈椅道:“姑娘请坐!”
曜灵不出声地坐了,好在叮当这时进来,这才将二人之间的尴尬化解了些去。
“宋大人与安家三小姐的事,想必尹姑娘已经猜着了吧?”岑殷也坐回原位,面对曜灵道。
听到安三小姐几个字,曜灵脸上不觉就浮出冷笑来,安茜娘那夜楚楚可怜的模样复又出现在她的眼前。
岑殷修长的手指,有些焦躁似的轻轻敲打着桌面:“安义卓的事完了之后,宋大人便要带安三小姐同行。”
曜灵眯了眯眼睛,隐去眼底的一道幽冷‘精’光,脸上的冷笑愈发明显,好个知书达礼的安家小姐!家孝尚且在身呢!
岑殷的手指,依旧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桌面,人却似已陷入沉思。
曜灵等了半晌,淡淡开口道:“世子爷不必为我担心,虽则安三小姐与我不睦,等到杭州时若与她见面,我自当有所避让,就是了。”
我才不要见她呢!若到了杭州,我住我的客栈,您住您的大屋,哪有机会见她?!
岑殷的手顿了一顿,幽深的黑眸定定地凝在曜灵面上,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还有一事,”岑殷眼眸微敛,“宋大人在码头送行时丢下句话,请姑娘与在下同行,不可单独行事。”
曜灵眉心倏地一凝,秋水般的眼眸中霎时有冷厉之气迸出。
“宋大人这是何意?世子与我非亲非故。又男‘女’有别,这样一路行来已是诸多不便,落人口舌。若到了杭州再居于一处,岂不是没了道理人伦。有意招人耻笑?!”
曜灵牙关紧咬,心中恨意顿生,难不成这就是太后的真实目的,非要毁了自己清清白白的闺誉不成?!
岑殷心底暗自叹息,曜灵反应如此之大,后头的话,他再不能说了。
算了。等到了杭州再行打算吧,也让这丫头过几天舒心日子,毕竟,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实在太少了。
“姑娘也别多想,世人的话不过翻嘴两张皮罢了。姑娘是做生意的,该明白这个道理。天‘色’已晚,请姑娘回房歇息吧。”
见岑殷绕开正题不说,又起身‘欲’送。曜灵心中虽百般不乐,还是只有走了出来。
晚间,青桃睡在地上,只觉得头顶‘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不断。知道曜灵睡不着,便坐起来轻轻问了一句:“姑娘,可是走了席?”
声音立刻停了下来,片刻之后就见帷幔揭开,曜灵带着歉意的脸出现在青桃眼前:“吵到姐姐了?实在不好意思。许是白天睡多了,这会子竟再睡不着了。”
青桃摇摇头,微笑道:“姑娘实在客气,睡不着有什么?咱们做些事来消遣不就行了?姑娘喜欢玩牙牌么?要不然,我陪姑娘打打双陆?”
曜灵笑着摇头,这都是富贵人家小姐的玩意,她虽会,却不喜欢。再说现在晚也沉了,大家伙儿又同在一艘船上,这些玩意动静不小,吵着别人可不好。
“姐姐可有现成的白绫?”
曜灵的话,出其不意,叫青桃吓了一跳:“姑娘要白绫做什么?”
曜灵含笑从‘床’上坐了起来:“睡不着正好,我绣条帕子送给姐姐,也算姐姐替我忙前忙后的谢礼,可好不好?”
青桃是见识过曜灵的绣工的,当下大喜过望,立刻站起来穿鞋:“那敢情好!只是我没羞没臊的,若不收,又白费了姑娘一番心意。”
曜灵顺手披上预备起夜的鹅黄‘色’绣草绿‘色’如意纹的小袄,坐到桌前,见青桃有些犹豫地站在几只箱笼前,便笑着提了一句:“我记得,仿佛是在放妆奁的箱子里,有两块上好的松江白绫。”
青桃哎了一声,拍着手道:“我也糊涂了,倒是姑娘记得清楚。”
于是开了箱子,压在多层套奁和镜箱下,果然有两块,青桃先只‘抽’出一块来,后来想了想,脸红红地将两块一起拿了出来。
“姑娘,”青桃迟疑地走过来,手里紧捏着两方白绫道:“姑娘若只给我,叮当那丫头必定嘴快絮叨有话说,求姑娘,你绣一块,我跟着学,也依样子绣一块,给了叮当,可好?”
曜灵微笑点头:“难为你跟她这样好,就这样行吧。”
青桃这才笑了。
再取出‘花’绷丝盒,一个扁匣里装着各种‘花’样,此时也拿了出来,最后则是针盒,最小的一只黑漆雕螺匣子,打开来,里头安安静静躺着近百枚钢针,大小不一,闪着‘精’光。
“说起来,绣活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的!”青桃替曜灵将绣‘花’墩移到‘花’绷前,看她扎绷上线,边点头赞道:“只看这成排的线儿,若给叮当过手,怕她不绕个头晕才怪!”
长长的丝线从‘花’绷上垂了下来,夜风一吹,好似流苏一般,曜灵轻轻拈起针来,对着青桃点了一点:“这会子她不在,你就说起嘴来,若她来了听见,你二人又要生事!”
青桃也好笑起来:“说来也怪,一日不挨她几句硬话,不跟她过上几遍嘴,我只觉得过不去似的!”
曜灵翻检‘花’样子,又问青桃:“你想个什么‘花’样?”
青桃凑上来看:“这个杏‘花’不好,叮当说她最不喜欢杏‘花’,‘艳’不如桃‘花’,素又比不上梨‘花’,对了,这对芙蓉不坏,只是叶子太大了,有些压主的意思。”
曜灵慢慢翻看,最后目光落在一片大大小小的‘花’苞上,荷包样大小,‘花’蕊细长银白,甚有飘飘‘欲’仙的丰态。
“这个怎么样?”曜灵指着问青桃。
青桃眯起眼睛,就着灯下细看:“呀,原来是它!”
画册上现有四个字题在左首:西施牡丹。
就是它了。
曜灵凝神静气,屏住呼吸,慢慢将粉红‘色’丝线捏在手中,针尖一点,整根丝线便一分为二。
二劈,再劈,直到最后丝线细得眼睛都看不清,曜灵方才满意,穿针引线,预备上手,嘴里便问青桃:“将‘花’样子拿过来吧。”
青桃忙将刚才选好的‘花’样子从册子里拆出来送上,又将地下两盏明角灯都移了过来,一左一右地安放在曜灵身边。
曜灵将‘花’样子放在绫子下头,青桃送上一支炭笔,便依着绫面上映出的‘花’瓣叶条,一笔一笔的描了起来。
屋里静得连时间都停下来了,青桃坐在曜灵身后,看着那端庄的背影,时不时打着瞌睡,却不敢出声,敛声屏息,生怕稍一动静,惊醒一个梦似的。
叮当上头巡视一番,下来却见曜灵屋里灯还亮着,忙凑到窗下向内张了张,不觉笑了起来,赶紧蹑足走去了对面。
岑殷也没睡,正在‘春’凳上躺着看书,听见叮当轻轻敲‘门’,说声进来。
“巡过了?外头怎么样?”
叮当恭敬道:“回爷的话,都查过了,也吩咐了护院要小心,想必无事。铜锤也在甲板上守着呢!”
岑殷眼里似有寒霜:“最近总是不太平,船上还有她在,你万不可大意!”
叮当忙点头应声,却又好奇地道:“尹掌柜的有什么关系?太后又不敢动她的主意!”
岑殷冷冷道:“太后有什么不敢?我看她老人家,手是越伸越长了。”
叮当不敢再说,低头弯腰,正要退下去,突然嘴里轻轻笑了一声。
岑殷复又坐回‘春’凳上,好奇看她一眼:“笑什么?”
叮当忙回道:“我才去了姑娘屋外,看见她在绣‘花’呢!”
岑殷不自觉地嘴角扬起,这丫头倒是不凡!听见自己刚才的话,倒还有心思绣‘花’!
“下去吧,在她屋外守着,别‘弄’出声音来!”
叮当应声退下。
白绫覆上‘花’绷,这是不可大意的,既不能过松,也不能太紧,使巧劲一索索扣住,绞住,绫面便展平了。
上头描好的‘花’儿便朦朦胧胧地现出样子来,虽只有骨架不显丰泽,却也有着十足的‘精’神,那澹秀天然的神气是,隐隐然显‘露’了出来。
曜灵凝神屏气,拈起已经穿好线的针来,轻点缎面,一上一下,轻盈快捷,手不错处,绫面上‘波’澜不惊,连一丝动静也不见的,半只荷包样的‘花’朵儿眼见着,就丰润了起来。
青桃早已熬不住,给曜灵送过一回热茶之后,便扒在她身边桌上睡着了,曜灵绣得脖子酸了,起来走动时,便将自己的小袄披去了她身上。
绣着绣着,绫子上的‘花’儿‘玉’软香温地现出现出风韵来,绣着绣着,曜灵的本是烦躁不堪的心,也渐渐定了下来。
及到丑时三刻,叮当假借起夜,在窗外敲了敲:“姑娘,还不歇下?天就快亮了!”
曜灵这才放下针去,向外柔语笑道:“有劳姐姐一夜相伴,我睡了,姐姐也略打个盹吧!”
叮当一愣,这才知道,曜灵是心眼俱明,什么事也瞒她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