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干净净是黄土
作者汗马
第二章
“三月的桃花满山山红,世上的男人看女人。
天上的星星配对对,人人都有干妹妹。”——陕北民歌
一
从文献上考证,在高奴境内最早活动的人类应是猃狁。《诗经》中对此就有记载:“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出自《采薇》,《小雅》中优美的一篇,述说戍边士兵征战归来时的心情:“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悲伤,莫知我哀。”)在以后一千年的殷商历史演变中,猃狁又被称为犬戎、西戎,或者一种更为古怪侮辱的叫法——鬼方和荤粥。(从褒似千金一笑,周幽王被杀骊山下,周室东迁洛阳的史实中可以看出他们此时已活动在关中的泾渭流域一带)。而到了齐、楚、燕、韩、赵、魏、秦的战国时期,这个北方古老的民族又被通称为匈奴(此名怎么来的,也是一种侮辱之意?陕西咸阳霍去病墓前的石雕马踏匈奴石雕就形象地表达了这种寓意?——在唐代李华的《吊古战场文》这个民族还有一些其它的称谓呢,林胡啦、东胡啦、襜褴啦。襜褴?从字面上理解,应为一群破旧短衫褴褛之辈吧)。为了抵御这个野兽般剽悍的民族,公元前212年秦始皇命公子扶苏、大将蒙恬监修直道。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述,秦直道南启关中云阳县(今泾阳、淳化一带),北折九原郡(今内蒙古包头市北),是一条运输军队、锱重的通衢大道。秦直道在黄土高原的高奴境内就穿行了六十多公里。从现在走向清晰的路迹看,直道并非始终是一条直端端的蛮横大路,有时它也顺势穿行,或呈弯形,或为弧线,然而工程之大,气势之宏伟,令人感叹。今天在高奴化子坪乡杀人崾崄人们观察到的一段当年修凿的垭口,宽度就达五十米。
匈奴骁勇善战,往来如风,行踪飘忽不定,高奴境内狼烟四起,战事代代连绵,从至今遗迹尚存的汉代烽火台就可看出当年烽火连天的情形。四十一处烽燧屹立山峦,隔谷相望,环环紧扣,看上去尤如古代的一条条船只漂浮在黄土大海的波涛浪尖上。
历史故事早已湮没,现在的人们对此已无兴趣(陕北人称秦直道为古道,而烽火台则是一个个“墩儿”,好象那是一个个大土疙瘩),这个骑在马背上的民族已与汉民族融合了,只是从当地的某些姓氏中还可看出昔日的一点痕迹。拓姓、李姓(唐代皇帝的赐姓)、刘姓(建立了大夏国的赫连勃勃,其父刘姓,其子孙也刘姓)的人家可能就是这个民族的后裔。对于历史上那种草木萧萧,大壑苍茫,落日摇曳,牛羊衔尾,具有北漠草原文化特色的场景,最有研究的应属杏子沟的地痞肉龙。这位挖掘了一百多座古墓真正的田野考古学家,以大量的实物证据证明了这一点。只要喝上三两瓦窑堡老白干,来自实践第一线的盗墓贼就会对那些外地来的文物贩子大讲特讲开了(如牲口反刍,嘴里还咕叽咕叽咀嚼着一绺绺的花生白沫子):“那死人骨石上一串串的大珠子,和电影电视上穿皮袍的蒙古人、西藏人身上的,一样一样一样的!”
二
在高奴,人们还有一件引以为自豪,值得一提的宝物,那就是真武洞大佛。这尊佛像为释迦牟尼像,高两丈,螺髻,身披双领袈裟,颈饰项圈璎珞,身躯雄伟,面容慈祥,凿立在距地面一丈五高的一处屋宇般的石龛内。考古专家断定那是陕北最大的石佛像,为隋代之物。然而可惜啊,文化革命中几铁锤就让红卫兵把它的面容毁了,以致现在看去,这尊大佛衣袍损毁,破烂不堪,双掌不知为何向前排出,结果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眉眼不清、巨大丑陋的石料怪胎,一尊在胚胎期就没发育好的左道旁门乱力怪神。尽管现在在飘扬的幡影中,善男信女用大红缎啦黄金绸啦将它包缠围裹,但看到它的人只能产生这么一个念头,不该向它顶礼膜拜吧?
大佛的香火衰败了,可它周围的镇子却随着人口的繁衍增长而一天天扩展。一首民歌这样唱道:“真武洞起身,沿河湾里站,延安府下去(念kě),我去把妹妹看。”
真武洞镇距延安三十九公里,如今是高奴县政府所在地。
延河由西向东汨汨流淌。在这儿水流突然拐了一个弯,又匆匆向南折去,于是就出现了一条宽阔的川道,于是一条简易的砾石公路也从中横穿而过,而山半腰、崖麓下那一孔孔土窑、石窑、简陋的灰砖平房就随着支离破碎的黄土坡漫延而下,这就是最初的县城。然而随着人口的增多,居住空间不够时,这些建筑物又开始向公路两边的河滩地铺开伸展。这样原先的那几条人们居住的起伏沟壑倒成了高奴县城里幽深曲折的胡同、巷子、里弄。当地人管这种地形叫峆崂崂。如果你问路,卖柴油机配件的赵世虎住哪儿?人们会说,住武装部那个峆崂崂里。小学校那个教语文的高彩霞老师住哪儿?住种子公司那个峆崂崂里(说话人蛮热情,可一个个露出一口黑牙齿)。当年的高奴真是陕北一处闭塞贫困的小县,整个县城看上去就像一块破烂皱起的抹布覆盖在黄土高原上。破烂是因为丘陵沟壑破碎,而后一种描述则因在这些丘陵沟壑间还抹了一层褐乎乎、灰蒙蒙的东西,那就是勉强长出来的一块块植被吧。然而从九十年代中期开始,自打有了石油勘探,高奴县就变样了,它变得真像一座小城。首先随着延河岸边又修了一条绕城公路。这条公路就像一张弯弓,而早先的那条砾石路就如同弓上的弦,成了城中街了。这两条路又都浇上了柏油。而城中街的路两旁又铺了一溜溜水泥红方砖,有了人行道。在县城两端,弓弦交接处还设立了交通铁栏杆。铁栏杆被红白油漆刷得醒目,高度只容小车驶进,大卡车、油罐车则被挡在外面。高奴县也开始讲精神文明了。在高县长的指示下,人行道上又种上了一棵棵郁郁苍苍的小柏树。小柏树在县政府的直接呵护下茁壮生长。只可惜一到晚上那后面就成了小摊小贩、流浪汉方便的地方。早上起来只见凝固在一起的东西,五花八门,五颜六色。除了粗鄙,看到的只能使人有以下想法,这个世界真的分三六九了,吃的尽不相同。
在杨晓涛刚来那一阵子,县城里没有公共交通工具,更谈不上出租车,满街跑的只有一种三轮车。乘客坐到用泡沫海绵红格塑料布包好的车架上,一拍后生的后背,那主儿就鼓着瘦骨棱棱的脊梁,使出拉屎的劲,两条腿发疯地蹬起来(在人群里,手还不停地啪啪啪的拍打着闸把,权当车铃使),从东边的汽车站到西边最远的气象站十分钟就到了。车费每人一块。这时坐在这种既轻便又快捷(其实最环保)的交通工具里,乘客就会依次浏览到这座县城里诸多的机关和单位:高奴县医院、高奴县第一中学校、高奴县委县政府(门前有一对蹲坐在须弥座上胸前鬈毛宛如一个个玲珑小灯笼的青石狮子),然后是县供销合作社啦、县文化馆啦(馆藏品主要是剪纸,可给人影响深刻的是一副农民水彩画,一只扎翎的毛乎乎大公鸡夸张为一轮熊熊燃烧的红太阳——作者可能是表现正在发情的或者好斗的大公鸡?——没有束缚,人类的思维该是多么炽烈、丰富、多彩啊)、县百货公司啦、县五金交电公司啦、县税务局啦、县农业银行啦、县工商银行啦,还有粮食局啦、邮电局啦(在偏僻之地还能见到古老的邮政与现代电信合署办公)。这些单位的建筑都是些三四层的小楼,有着方方正正的水泥框架,光洁亮丽的墙壁,有的还贴着漂亮耀眼的白色马赛克。当然建筑物里还不时出现一些卡厅、舞厅,它们都装饰着花哨的霓虹灯、星星灯、彩灯。别看这些灯饰都象蚊子腿一样地纤细,可到了晚上就开始一齐一眨一眨地闪,是招唤,也是诱惑。偶尔包了黑胶皮的一扇门打开,麦克风中小姐走调的歌声还会顺风在街上飘荡,惹得那些路过的后生、汉子心里只痒痒。金帝夜总会就是其中的翘楚,装璜华丽讲究,设备功能齐全,既有能摆下十五张台的卡厅,也有小乐队伴奏的舞池,而且还提供东西名酒、南北大菜。它在高奴级别属五颗星,为一条龙全程服务。杨晓涛的康格公司今晚就是在这儿包着金丝绒壁布、铺着亮桔色台布、摆着黑亮油漆桌椅、放着细瓷碟白玉箸筷子的1号包间里请客。
三
请的客人里面自然有马队长、谢主任,谢主任请来了县环保站站长侯文格,侯文格又带来站里的干事小张。
侯文格大约三十岁,长满粉刺的大宽脸上架一副黄澄澄的眼镜。那既是近视镜又是变色镜,而且好象还害怕眼镜跑了,镜眶上又拴了一条细细的链子。链子顺着耳朵搭拉下来,当啷啷的响,也算是一种装饰。侯文格还留了一头披脸长发,时不时再朝后甩一下,弄得西服领上尽是细小的头皮屑。
一阵握手之后,杨晓涛很是高兴。首先他对大家的光临表示了感谢,认为这是对康格公司今后工作的支持。然后他转过脸问侯站长,今天想喝什么酒呢。他一直听说这儿的人是豪爽又豪饮啊。
“这样吧,”侯文格站长靠着一张椅,手呢还搭拉着另一张椅子上。他矜持地说:“今天杨经理的油井第一天抽油,为了祝贺,开一瓶五粮液吧。”
杨晓涛立刻对身后的小姐吩咐起来。小姐叫梅梅,身材削瘦高挑,一副干净利落模样。梅小姐今个穿了一双尖头细跟皮靴,黑紧身裤上又是一条黑色束腰小夹克。这身打扮在高奴县挺少见。而她的长长的指甲还涂得鲜红,看上去尤如煮熟的螃蟹腿,这在小县城里也属稀罕物。
杨晓涛请侯文格点菜。后者拿起菜单翻了翻又啪哒一声合上,其实内容早就背过了,只见他用一个老行家的口吻不屑一顾地说道:“一个虾!一个鳖!一个蛙!一个鳝!”
坐在旁边的小李皱皱眉头,费力地听着。还是谢主任过来解围:“一个爆炒虾仁,一个乌鸡炖甲鱼,一个红烧牛蛙,一个葱爆鳝段。”询问了几个人之后,杨晓涛发现还是马队长吃得粗,他点了一盘肥条子肉,一盘雪里蕻蒸肉丸狮子头。
几杯五粮液下肚,在一片赞叹好酒的啧啧声中,人人脸上很快都泛起了红光。谢主任、马队长兴高彩烈地掷起色子来,满屋只听见一阵细簧似的琤琤声。在这里说一下陕北人掷色子喝酒文化的红火盛行。一个细瓷碗里跳跃着三只洁白细小的六面体,丁零零,当啷啷,你压我,我压你,红太阳最大,蓝六点为二,然后依次为四五六,最小是三二一。对于这种排列组合的变化,在此地不论官员还是灰汉都有一种抑制不住地兴趣,玩起来都成娃娃了,什么都忘了,甚至连喝酒这档子事也给忘了。可以一种外来的目光看,总觉得这是一种病态的过分兴趣。杨晓涛此刻就处在这一阶段。他看了一会这种成人玩具,然后转过身来,见侯文格的酒杯空了,立刻给他斟满。“侯站长,我想问一下,现在咱们县境内有多少油井?”
似一种无奈,也是一种享受,侯文格吱的一声喝下了这杯酒,哈一口气。“除了长庆石油局,噢,那是国家开采的,象你们这样的公司有二十几家,一百五十多口井。今年来的更多,怕能达到四十多家,三百口井。”
“工作量挺大的。”
“可忙了。一天到晚尽往油井上跑。”
“今天有好几家公司请我们,侯站长都给辞了。”小张插了一句。他正在吃粉丝,一只手痉挛地捏住筷子,胳膊肘抬得老高,高得都过了头,可这股粉丝却越拉越长。他拦腰狠狠咬一口,出溜一声全吸进嘴里,可又连忙哈来哈来地喘开大气了。原来他吃着了一块没有调开的芥末油,蛰得鼻子疼,才点流出眼泪来。
“小侯今天硬是叫我给拽来的。”谢主任停止手里的色子。
“感谢侯站长的光临。”杨晓涛挺感动。他站起来和侯文格、小张干了一杯。
自从日本人发明了卡来ok这玩意,在中国普天之下遍地皆是,在这小县城也如此,吃饭不唱上几句就象没有油盐酱醋,不过瘾。梅梅迈着一双皮靴快步走来。她手里握着两支黑色麦克风,邀请大家。
“侯站长、侯站长。”杨晓涛连声说。
在大家的怂恿下,侯文格站起来,其实他早已按捺不住了。“我唱得不好,不好意思。”小张还在吃长长的粉丝。侯文格招手让他起来。“咱俩一块唱。”
这两人各握一支麦克风,走近舞池。接着传来侯文格捏细了的嗓音。他唱得是那时在小县城卡厅里最流行的曲子:“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谢谢你给我的爱,叫我一切不能忘怀。谢谢你给我的爱,让我度过了那个难忘的年代……”
杨晓涛感到奇怪的是有那么一类人平时说话粗喉咙大嗓门,可唱起歌来偏要用扭扭捏捏憋细了的女人腔。侯文格就如此。杨晓涛最后将这归结为对于音乐,人们有一种不同的审美理解。同样有些事对有些人根本就不成为问题,而对有些人却挥之不去,如同心灵的困扰。杏1井排出的大量污水对杨晓涛来讲就如此。这会儿他忍不住又向马队长提起来,他担心污水会流入延河。
“这个问题看怎么讲,”马队长不以为然。“环境保护与经济发展就是一对矛盾。经济发展了,环境就要受到某种程度的污染。在工业化过程中这是一种必然现象。如果想不污染环境,那就不要开采石油了,你看他们地方上答应不答应?”
马队长指指舞池里的侯文格。杨晓涛想讨教一个既不污染环境又不影响采油的好方法。这时那盘焦皮白镶软乎肥腻的条子肉端上来了。马队长夹了一块,连烫带嗞溜吞下去,接着大嘴紧闭,象个磨盘似的不出声地嚼起来。过了一会儿,肉吃下去了,他的心情变得舒畅。马队长对杨晓涛讲此事很容易,在现在的排污池下再挖一个排污池,头一个池子过油,第二个池子排污,经过两次过滤,就没问题了。“这叫二次排污。”
“这个主意好。我们立刻就挖一个。”杨晓涛很高兴。
“唉,要是依我,一个池子也不挖。”马队长又吞下一块肉,然后大嘴一抹。“我就往山上排,往沟里排,往路上排,往河里排。黄土高原这么大的地方,哪儿不能排水呢。”
马队长是位关中汉子,一双大脸苍老而红润,又肥又圆的耳朵后面是几道肉褶子,鼻子下又长了一簇淡淡的鼻毛。后来杨晓涛发现,对于这位在陕北摸爬滚打三十年的马队长来讲,在此处干任何事情都容易,就没有办不到的事。
侯文格的歌声刚落,四周响起了一阵掌声。他踌躇满志地回到包间,好象随便聊聊似的问起了康格公司的人员状况。杨晓涛一五一十地讲着。没等他说完,侯文格就直挺挺地打断了,“后天是五一节,我想用一下你们的车。”
原来侯站长想回一趟老家子长。他讲送到后,当天车就返回来。“可以,没问题。”杨晓涛爽快地答应。侯文格显得挺高兴,“喝了半天酒,怎么没见老板娘呢?”他坐在椅子上将头伸出包间外,大声喊:“党小凤,党小凤!你在哪儿呢?你再不来,我们就害气了!”
在陕北活里害气就是生气、不高兴、不满意,如婆姨就是老婆、媳妇,使用频率很高。
“来了,来了!”随着声响,一位三十岁的高挑女人一阵风似的进了包间。她叫党小凤,这夜总会就是这女人开的。只见这女人上身穿一件鲜黄色夹克,下身穿一条泛着金属光泽的羊皮裙,不知是酒精的烧色还是浓妆,黑漆漆的眉毛下映出一张红彤彤的俏脸。
如同有了兴奋点,酒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活跃。杨晓涛看到她浑身上下全是贵金属。脖子上一条粗大的扭丝金项练,胳膊腕上两只盘花金镯,而手指上呢则全是金戒子,数一数,大约有六个。这里面有菱花的、扭绳的、泥鳅背的、链泡的、双股的……杨晓涛还看见其中有两个也没什么形状,可就是出奇得大,赫然立在眼前,那样子如同桑树上结的天牛螵蛸。
“我们来了半天也不见你照个面。把我们刺激得只急躁。咋,是瞧不起我们?”侯文格醉醺醺地摇头晃脑。
“那儿的话。3号包间来了一桌客人,非叫我喝酒,脱不开身。”
“这儿有一位从北京来的杨经理,”谢主任说。“我特意引到这儿了。你有点怠慢了。杨经理可要在我们这儿长期开展工作,你看怎么办?”
党小凤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杨晓涛,立刻堆下笑来,“我招呼不周,失礼了。来,先敬杨经理一杯。”
杨晓涛站起来同她喝了一杯,态度也很庄重。党小凤又讲,这儿敬客人必须满三杯。她又端起了酒杯。杨晓涛想推辞,谢主任拉住了他,“这酒必须喝。这是我们陕北人的规矩。”在一片喝彩声中,杨晓涛又喝了两杯。
“在这儿必须要把酒量练出来,否则就无法工作。”侯文格说。然后他又转过身对党小凤讲道:“给我们远道来的客人唱一支曲儿吧。”党小凤问想听什么。“你最拿手的《大红果子剥皮皮》。”
老板娘落落大方地拿起话筒,走到舞池里,麦克风传来一阵哒哒的弹性混响,使她的声音更飘渺美妙。“今天北京的杨经理来我们金帝夜总会。他的到来使我们卡厅光采生辉。现在我特献上一首陕北民歌《大红果子剥皮皮》。我们祝杨经理在高奴生意兴隆,祝康格公司财源滚滚!……”
在电子键盘器与吉它的伴奏下,党小凤唱起来,歌词听来是这样:大红果子哎哟哟剥皮皮,人们都说哟我和你。本来咱俩没关系,咿呀哟,好人担了一个赖名气。一朵鲜花哎哟哟生得娇,过路君子哟瞧一瞧。有心来把鲜花摘,咿呀哟,又怕伤了鲜花苗。两节歌词之间有时还来一段快速对白。
临来陕北,杨晓涛就听妻子下结论,凡是有电的地方就没有民歌。现在看来确实如此。这首信天游虽说还有一种脱了缰的野味,但伴随的鼓点已是现代摇滚乐的节奏了。这位北京人觉得在党小凤的歌声中还有另外一种味,在以后的感觉中,他觉得那应是一种挑逗,一种性的暧眛但却是一种真真实实的挑逗。
四周响起掌声和喝彩。杨晓涛也鼓起掌来。党小凤满面红晕,兴冲冲朝地走回来。
“老板娘,杨经理说你唱得好。”谢主任说
党小凤倒蛮谦虚,她说在这儿像她这样会唱的人可多了,最近夜总会来了一个揽工的后生,那才唱得好呢。
“把他叫来嘛,唱一唱。杨经理喜欢听歌。”侯文格说。
党小凤摆摆手对梅梅吩咐起来。几分钟后一个扎白羊肚手巾的彪形后生就走进了包间里。他大约二十五六岁,像个壮士,一声不吭地站在门口。党小凤介绍他的名字叫拓虎。这后生环视了一下周围,开始引吭歌唱。仿佛突然之间一种响彻云霄的声浪冲击着房间,人人都感到了惊心动魄的摇撼,一个粗犷巨大的共鸣体离你那么近,就紧挨着你,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在这歌声中,好象在灼热的阳光下似的突然出现了一片片畅亮辽阔的黄土高原,出现了闪亮亮的深沟大壑,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人呢也好象变得赤条条了,翻来翻去。杨晓涛觉得这后生整个嗓子里都透着一种黄土的快乐。就在这巨大的歌声中,大家给震翻了,歌声一落,一齐拍手。(刚来陕北,但杨晓涛大致能听懂歌词——“山畔畔的那个圪梁梁上站着一个谁,那就是那个勾你心魂的二妹妹,山畔畔的那个圪梁梁上十呀十样草,二妹妹那个看见你三哥哥好。二妹妹在这圪梁梁上掏呀掏小蒜,逗得个三哥哥直朝这达儿看,二妹妹在这圪梁梁上摆呀一摆手,逗得个三哥哥犁地忘了吆牛……”)
“这后生是哪儿的?在县城里我咋没见过?”侯文格夹一筷子虾仁送进嘴里。
“杏子乡的,在我这干活有两月了。”党小凤回答道。
杨晓涛仔细看着这后生。他觉得他就像许多陕北汉子一样长得浓眼方脸,直愣愣的鼻梁又高又尖,而且他脸上那儿都是红的,额头是红的,鼻子是红的,眼皮是红的,甚至连脖子、耳朵都是红的,整个一个高原红脸汉。
“唱得好,来喝一杯。”谢主任端起一杯酒,任虎双手接过一饮而尽。满桌的人,个个都敬了他一杯。杨晓涛情不自禁地站起来,也想敬酒。可当他端起杯子时,拓虎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党小凤拍拍他的肩膀,“你去吧,忙你的活去。”
如余音袅袅,拓虎走后大家仍在啧啧赞叹。“这后生啥都会唱,”党小凤又兴冲冲地讲开了。“酸曲、酒曲、爬山调、流行歌曲、电影插曲,都会唱,干活也踏实。”
“他在你这儿干甚?”谢主任问了一句。
“甚都干。电工、修理工、搬运工,可能吃得下苦。”
一支舞曲在大厅中响起,那是用电子合声器奏出的江南名曲《茉莉花》。金帝夜总会的老板娘伸出了手,微笑着邀请杨晓涛。后者站起来同她一起进入舞池。
四
人类社会表面看起来很平静,有机关,有工厂,超市商店在经营,学校传来琅琅的读书声,儿童在公园里嬉戏奔跑。在这社会上还有法院、医院、媒体、报纸,戴着大沿帽穿着制服的警察在大街上维持着交通秩序。大家都在正常地工作、劳动、散步、休闲。然而那只是一层薄冰,在这下面其实还有一股汹涌广阔的暗流,当你深陷其中才觉得整个社会实际上是在这暗流中碰撞、涌动、形成。正如文化大革命一样,那时的天是蔚蓝的,阳光是温暖的(这场运动开始于一九六六年的夏天。准确的说阳光应该是炎热的),那时的树叶也在风中摇曳,婆娑起舞,青草也萌芽生长,那时的生活也是多彩的。然而历史告诉我们,那是一场巨大的阴谋,一切都在阴谋中酝酿、活动、进行、发展。其实古人已将这种现象归纳为一种图形——太极图。他们观察水中双鱼的旋回角逐、交配相织,受到了启发,从而演绎出此种阴阳画面:世上所有的事物一半是黑暗,一半是光明,光明中有黑暗,黑暗中也蕴藏着光明。画龙点睛的一笔中,光明渗入了黑暗,而黑暗也渗入了光明。它们生生不息,遁环不已,在天地间变化,奇妙无穷。当你理解了此种涵义,再仔细端详这种古老的图案,就会摈弃以往烟熏火燎封建迷信的糟粕印象,会觉得这种文化和谐美丽,有种诗意漾在其中。其实最伟大的生殖就是在黑暗温暖的子宫中发生的。黑暗象征着温度,黑暗才是原则。
就在康格公司在金帝夜总会里杯觥交错庆贺采油成功时,一场围绕杏1井的阴谋也正在穿插进行。这场阴谋的主角为高世鹏,他是高奴县高鹏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
尔格黑帮老大的概念已同以前不同了。他们不是那样地简单脸谱化,聚众呼啸啦,杀杀拼拼啦,身上膀子上还刺着青龙白虎,穿着对襟的黑裤黑褂,整日凶眉横眼。这些人或者是一些上市公司的首常执行官、企业的总经理,或者是一些穿西服打领带、文质彬彬的政府官员,或者也可能是一些文弱书生(广西南丹透水矿矿主就是一位中学教师嘛)。很难将高世鹏归入哪一类。这人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好喝几杯酒,好抽一包烟,喝一壶酽茶,吐一口浓痰,走起路象陕北老农一样迈着八字步,慢慢腾腾,双手还抄在身后面。只是啊哧一声咳嗽,简直吓人一跳,那声音大得如炸雷。高世鹏惯用的计谋其实都是怀柔之策,分化啦、拉拢啦、收买啦,而且都是顺着你来。你要什么,就给你什么。要钱给钱,要官给官,要女人给你女人。可要把高世鹏归入一般普通商人,那就又错了。这人绝少安分,干起事来凶狠,毫不留情。在高奴没有他揽不到的工程项目,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而且他常常是说着说着突然上来就给对手一巴掌,打得人家鼻血横流,胆战心惊。这人报复起来很野蛮,打人如同农村老汉打牲口。也可以说高世鹏是位官员。可他只干过公社革委会主任、乡长、交通局长一类的小角色,而且早已内退,在单位里只是拿拿工资,报销报销药费。但要把高世鹏归入没有权力的闲人,那就又错了。县里大大小小的局长、科长见他一个赶一个客气。他到那个部门办事比高县长还要顺,效率还要高。只能这么说吧,高世鹏是高奴县的首富,他有几百万的资产,这包括一个楼宅建筑公司,一个筑路维修公司,一个既拉煤又拉客的运输公司,一个给油井清蜡的修井公司,最近在王窑乡他又添了两口油井。
如同那些突然有了钱的人,高世鹏给自已也盖了一所豪宅。房子就紧靠前街,离金帝夜总会一步之遥,在一排灰色的小楼中格外醒目。这座豪宅共用去了三十吨线材、锣纹钢和角钢,坚固得如同一座钢筋水泥铸的雕堡。按照高世鹏的意图,这座豪宅的屋顶还设计为黄琉璃瓦重檐歇山式,正脊的两端又立着两只鸱尾,宅第的外墙又是一色紫红马赛克贴面。除此之外工匠又按他的要求凿了两个石头华表矗立在楼前。在中国任何东西都有一个仿制品,辽宁有沈阳故宫,承德有小布达拉宫,高世鹏在高奴县建了一座**。可临了修大门时,却俗了。主人把它变成了一座垂花门,而且还按照民间式样置了一对鼓鼓囊囊、蛤蟆一样的抱鼓石,也不知这是干什么用,权且把它们当凳子吧,坐在上面可以系系鞋带。
在内部装饰上高世鹏也颇费苦心。他从西安请来一位装潢大师,让他把当今最豪华、最时髦的东西统统加进去。于是这个省城来的骗子苦思冥想了三天,然后把雪白的罗马大理石柱、苏格兰的豆沙色壁炉、一百年前的山西红木阁扇门和博古架,还有皇家用的小牛皮黄金颜色沙发给统统揉在一起,来了个一锅烩,然后再加上一个个镜子,最后狠狠敲了他一笔。(这所豪宅最大的特点应是镜子。门口一个穿衣镜,往里走一个洗脸镜——奇怪的是为什么在这里要放一个洗脸盆?——客厅里是一堵墙那么高的大白玻璃会客镜,而仔细看看,走廊里有镜,楼梯上有镜,厕所里也有镜,哪儿哪儿都是镜。如今好象陕北的大款们都有这种偏好)。装修结果一出来,嘿,别说还真不错。高奴人一进到里面个个都惊讶不已。灯光一打,一片金灿灿。镜子里的东西,一变两,两变四,四个生八个,八个又成了十六,结果什么玩艺儿都有了。只见西洋的、中国的、古代的、时髦的,一齐熠熠生辉,要甚有甚。
在高世鹏的豪宅里还有许多宝物,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是他近几年在外地收购回来的。一个镀金的展翅大鹏啦,一只青玉雕刻的龙舟啦(一串玉练从头挂到尾。龙首凤尾的桅帆上悬满了一块块元宝),一只斗大的青铜宝鼎啦,一把五尺来长的关公青龙郾月刀。然而高世鹏的镇宅之宝却是一座小小的黑黢黢泥塑佛像,一尺来高,看起来一点也不起眼。
如同所有的暴发户,毛病迟早要出来。在那套黄金色的沙发上高世鹏从不坐,他的不知那一条腿总要蜷着,如果没有外人他干脆就脱光了脚蹲在上面。这会儿高世鹏如法炮制,就这样圪蹴在沙发上,他的一只粗大的长满黑毛的手还在一个瓷碗里拨弄着色子,于是屋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可以看到高世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酱黑的大脸上满是深深的皱纹。此刻他的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挣大,正蛮横傲慢地注视着高三。后者就是今天在杏1井上一直紧紧站在杨晓涛身旁那个偷窥的人。他刚从那里回来,现在正趴在桌上,埋头猛啃一只羊腿。应该说高三这家伙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发达,可最发达的肌肉却是咀嚼肌。就见一块肉塞进他的嘴里,那腮帮子上立刻鼓起老大一块大疙瘩,好象脖子啦、嘴巴啦、鼻子啦、眼睛啦、耳朵啦都在动,脸上所有的肌肉都在动,让人觉得他连骨头都吃下去了,而且还吃得那么带劲,那么香,只听一阵咔嚓咔嚓响。高世鹏又捏起了色子。
高世鹏最爱反驳这么一句话:中国没有人权。“这么好的一个地方怎么能说没人权?呆子、傻子、书生才这么认为。”高世鹏常嘲笑如此说。“高奴就最有人权,这是一个最人道的地方,想干甚就干甚,想咋干就咋干,甚事没有!”
高世鹏白手起家挣了几百万,十来年里几乎就没交过税。去年是他纳税最多的一年,交了一百八十二块钱。事后他给一个朋友述苦,不停地讲啊讲,好象这个纳税人不知养活了多少政府干部了。从镰刀湾到小河口那段公路是他承包修下的。工程要求铺二十公分的石碴,十公分的沥青,他只用了一半料。结果通车三个月后,路面就翻浆了,可一点事也没有。县城里修二道街,他包了几栋楼,全用的是地条钢和劣质水泥板。那房子单薄得只要关一扇门,全楼都震得咚咚响(杨晓涛的康格公司就赁了这样的一套房)。结果这些建筑不但通过验收,而且还被评为优良工程,拿回了一个大奖。高世鹏认为人生在世要作恶。他常说:“人行善活了个七十八十,人作恶也活个七十八十,都是一辈子,干脆就作恶!”高世鹏觉得作恶痛快。人一作恶,事情就办得顺,就准能办成。
这会儿高三爬在饭桌上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羊腿。他抓起一大把卫生纸,使劲擦擦油晃晃的双手。“舅,油井就在杏子沟的前山山坳里,下面是河。”
“那地方我熟悉。”高世鹏点点头。八十年代他曾在那儿当过乡长。
“拳头那么粗的油管子往外流啊流,哗啦啦,哗啦啦,就像一口喷井。钻井队马队长说日产十二立方原油。”
高鹏为这口井算了一笔帐,如果稳产下来按十方计,每天就是八吨的原油。一吨原油卖六百块钱,除去一百块钱的费用,净落五百。每天收入四千二百五十块。一年按开机三百天计,就是一百二十万元。“去掉打井费用九十万元,这口井当年就能挣三十万。如果使用八年,就是近一千万。***真是一口好井!”高世鹏又兴奋又嫉妒,将色子放在手里只摇。“当年我在那儿时咋就不知道这下面有油?”
“杏子沟一带的油井含水量都大,这口油井的水尤其大。”高三谈到了核心问题。这是杏1井的要害。
“打油公司是哪家?”高世鹏问。
“北京来的,什么康格公司。会计是个四眼,近视眼,我和他还拉了一阵。那经理听说是北京大学的一个硕士,是个念书人,可会说了,说得可好听,连高县长都喜欢听。”
高世鹏问这人长得什么样。
“个子高高的,长得可排场。”
“他叫个甚?”
“杨晓涛。”
高世鹏抓色子的手停下来。他想了想,觉得这名字真像个城市里的念书人,听起来也文诌诌。
五
同许多财大气粗的大款一样,高世鹏也养了一条肉乎乎、黑黝黝、奇形怪状的大狗。那狗是意大利种的那不勒斯洋獒与当地土狗交配生下的转窝子。虽说这狗越长越丑,可越来越凶,只见它整日满不在乎地挺着一条黑色大阴jing和一个大guo丸,呲着白牙,流着口涎,恶毒怨恨地跑来跑去。这会儿它又在楼下如豹子一般吠叫起来。高世鹏向高三努努嘴。高三溜进里屋。高世鹏来到楼下,压住铁练,吆喝住狗。过了一会他带了一位男人上了楼。
来人五十多岁,穿一件过了时的灰白色中山装,风纪扣还系得紧紧的。他的背有些驼,胳膊下夹着用报纸裹着的一轴卷得密密匝匝的图纸。此人是县石油局的陈局长。只见陈局长冲高世鹏又是招手,又是哈腰,又是频频点头,笑起来就见一片细小皱纹成规则地爬上他右半拉脸和又高又尖的鼻子上。但人们要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陈局长的笑声中有种异味,而点头哈腰其实也并非向谁讨好,脊背也不是因为缩脖而驼,而是到了这个年龄,他就这么样了。
“装修得不错嘛。”陈局长四下打量一下,笑呵呵地说。“还是不上班的好。”
“有甚好的?”高鹏说了一句,但他还是掩抑不住得意,像客人来时那样将屋内所有的吊灯啦、壁灯啦、射灯啦、地角灯啦都打开了,只见镜子里交相辉映着一片金碧辉煌。
陈局长眯眯眼,一片皱纹又有规则地爬上了右半脸。“甚都有了,现在还要打油井。”
“再不要笑话我了。”高世鹏给他递上一支烟。“我争取来的项目,我争取来的资金,可县上还要对我审计。老子一害气,不干了!”
高世鹏说的是两年前修庙嘴沟大桥的事。为此事高世鹏才从交通局长的位置上下来。高奴县的干部都知道这事。
“你也早就不想干了。”
高世鹏哈哈笑起来。陈局长又装出一副热情高涨的样儿,在客厅里转来转去,欣赏起一件件琳琅宝物。高世鹏此时走在前面更是踌躇满志。“这个是镀金的,”他搬起那只展翅大鹏。大鹏的胸毛如同铠甲,翎羽就象匕首,一双锐利巨大的爪子伸出来,血淋淋好似要掏人心。“你掂掂有多重啊。”在他的要求下,陈局长用手摸了摸。高世鹏又指指那只龙船,“这可是清代玉器,我是在西安八仙庵买的。”
高世鹏讲,这件玉器是当年慈熙太后逃难到了西安,一位宫女偷出来的,最后流落到了民间。接着他又指着装在博古架上用玻璃罩罩住的那尊黝黑的小佛像,“这才是宝物,这才值钱呢。”
听他介绍原来做这尊佛像的泥里掺着十世班禅额尔德尼.却吉坚赞的肝粉,全世界只有一百尊,而这一尊序号又为38,是高世鹏前年在西宁大什字文物商店花了三万块钱买来的。
“真的?”陈局长估作惊讶。
高世鹏拿出烫金证书和一张发票让陈局长看。后者又是一番啧啧赞叹,仔细地看来看去。其实他对这东西一点也不感兴趣。这会儿他唯一想搞清的是高世鹏手上戴的那枚大方金戒上的铸字究竟是福,是禄,还是寿?可这块金字在耀眼的灯光下只发出一点暗淡的光泽,再加上高世鹏连说带比划,手指晃来晃去,就是看不清。陈局长开始言归正传了。他说高世鹏要的杏1井上的所有图纸他都带来了。
陈局长将图纸在茶几上摊开。图纸真不少,里面有地形图、综合测井图、自然电位图、微电极曲线图、自然伽玛图、井径曲线图、固井声幅图。而且不约而同的是这些图纸的上方都用1号仿宋字体赫然标着:“杏1井”。甚至这口井在高奴县的排列序号也标出来了。序号为182。陈局长的手在那张综合测井图上的地质分层栏里的一段深蓝色块上指点起来,“看,它的储油层在这儿,六百五十二米到六百六十二米,一共有十米厚,而且都是富油层。”然后他又告诉高世鹏,这口井只压了六方砂子。
“这儿水大,他们不敢多压。”
“老高对这一带地区还是了解的嘛。”陈局长笑了,看看高世鹏。
这位了解者又问起杏2井、杏3井的图纸。陈局长答应以后送来。
在高奴县有个规定,每家采油公司完井后,必须另送一套图纸在石油局存档。陈局长拿来的就是杏1井图纸的复印件。
“这块地区现在可热了,”陈局长大拇指又按了按杏1井旁边。“好几个人都来找我。怎么样在这边上戳一个窟窿?”
高世鹏问起了井距。
“什么井距不井距,规定是三百米,不过你老兄来了,就是一百五十米。”
“打油井我可是一个外行。我得好好考虑考虑。”
高鹏掏出扎在一起的两千块钱,好象不小心似的塞进了陈局长中山装下面的口袋里。
“这是干什么,不要这样嘛?”陈局长做出吃惊严肃的样儿。
“拿上,拿上,一点小意思,买几条烟抽抽。”
陈局长不再推辞。目的已经达到,这人变得干脆。他说家里还有客人,他就不久留了,他让高世鹏有事给他打电话。陈局长前脚刚出门,高三后脚就从里屋溜出来。他立刻爬在茶几上,也喜滋滋地观赏起那些图纸来。应该说当代地形测量与地球物理勘探的科技结果对于某些大字识不了几个的人来说也很美。尽管看不懂,可就像看图画一样,也蛮有意思。尤其是地形图上那些重重叠叠的等高线,有时粗疏,有时细腻,如同大立柜上弯弯曲曲的水曲柳木纹一样耐看。高三忍不住了,“舅,他让你在这杏1井边上打一口井,你怎么不打呢?”
“你知道个甚。你卖韭菜我卖葱,各人买卖不同。我的买卖和别人就不是一个做法。”
高世鹏抓起色子在手里揉起来。一阵悠悠扬扬的音乐飘过陕北的小街,这是从金帝夜总会那个方向传来的,站在这儿听得清清楚楚。
“是党小凤在唱呢。”高三说。
“那婆娘的生意还好?”
“人可多了,每天晚上包间都是满的,尽是外地来的油老板。”
高世鹏停止了摇色子,也听起来。高世鹏这一辈子有两号人瞧不起。他瞧不起上班的。一听说这人现在还在单位里,他就认为这人死定了,就没胆,是一个要饭的。高世鹏还瞧不起卡厅里的小姐。他玩过几个小姐,可觉得那些人就跟一个模子里倒出似的,一个赶一个瘦,胳膊好象一折就要断。刚过完阴历年,他陪几位客人到金帝夜总会,喝了半斤酒,他也让党小凤给他寻个小姐。完事之后他骂起了这婆娘:“你那个小姐一把骨石,跟娃娃一样,***那奶都没我的奶大!你害我呢,我现在都恶心呢!”
金帝夜总会的老板娘不说话,咯咯只笑。
“骨瘦如柴,还想坐台。”这也是高世鹏最爱说的一句话。那是他对所有当今活跃在卡厅、发廊里小姐的总结。那些小姐都是一对小奶,连皮带肉就那么一点支愣着,竟然一个个还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自豪。高世鹏觉得日小姐就跟日死人,没一点动静,没一点意思。高世鹏喜欢玩婆姨,尤其是又骚又肥的婆姨。他现在的相好就是这号人。那婆姨在坪桥公路段开推土机,人长得人高马大,粗嗓子大喉咙,左眉上还有一颗豆大的疣。男人是那儿的工长。高世鹏玩过的女人多了,可就喜欢这一个。他认为这才是女人呢。
此时高世鹏的心情好极了。他又不吭声专心致志地玩起了色子。就听见满屋里当啷当啷地响。当他再一次抓起色子时,金帝夜总会那个方向又传来歌声了。这歌声越飘越高,越飘越清晰。高世鹏将色子往碗里一碰,只见细小的立方体飞快旋转起来,当它们停下时竟然翻出了三个红球一样的大圆点,这在色子游戏的排列组合中是最高境界,不二法门。
“哈,红太阳!”高三讨好般地叫起来。
高世鹏怀着蛮横也自信地哈哈笑起来,露出了一嘴马一样大的粉红牙床和黄板牙。接着他又往高捋捋化纤蓝衬衣袖子,蹲在了沙发上。可以看到他下面是一双土黄色的大裆裤。忘了说了,高奴县这个首富大款,其实在穿戴上并不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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