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看他一袭玄衣立在门边,承受着阳光擦过他脸颊射进她眼中的冰冷刺眼。
她强行压抑着即刻奔向他的冲动,保持着这般沉默着的对立的姿态。
刹那间一个念头一闪即逝:她希望他离开。她不想接受他的诘问,不想听他冷冰冰的话语,不想面对眼前这个陌生的言陌。
然而,残存的理智还是忍不住提醒她:这是他家,她没权利叫他走,该离开的是她。
就这样对峙了半晌,终于,他顺着刺眼的阳光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居高临下地问着她:“你下定决心做杀手了?”
她颔首,忽略掉心口处隐约的痛意。
他唇角扯出一个冰冷的笑:“那你得先学会杀人,”紧接着转过身去,道,“跟我来。”
她僵硬地服从着他的“命令”,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绫罗,感受到内力在体内翻涌。
他忽然停下脚步,回首将身着罗裙的她打量一番:“你就穿这身??”
她努力使尚带着些童稚的声音显得僵硬冰冷:“足够了。”然后刻意忽略掉声音里隐约里的颤抖,那因害怕而起的颤抖。
“你的武器呢?”
“待会儿你自会看到。”
“绫儿,你很紧张。”他看她拭着手心汗珠、而又掩饰着不想让他看到的动作,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低头沉默。他终究,还是一眼就看穿了她。
他看穿她的一切,而她却不能知晓他分毫。
她与他隐蔽在树丛中,无声地等待着目标的到来。
树林中猛然传来窸窣的响动,她打起精神,用满是汗水的手将绫罗握紧。
一步,两步,三步……那人已行至树下。
他“嗖”地飞身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短剑,冰冷的利刃直逼那人喉颈,却不知为何有片刻的停顿,让那人有了避开的时间。
她立时反应过来:他这样做,既是帮助,也是考验。他先行出现,帮她吸引那人的注意力,好让她抓住可乘之机偷袭,但与此同时,这也让那那人提高了警惕,让她无法按原计划进行突然袭击,速战速决。
树下刀光剑影与冰冷的月光相交叠,凌厉到令人发寒,眼见着言陌又是凌厉一击,却仍然不是致命之剑,那人搞不懂他的意图,侧过身去躲闪,恰好背冲温绫这边。
言陌正欲给她使眼色,却见她已然抓住时机飞身而出,右手反手送出绫罗,明明已逼至那人喉咙,力道恰可致命,却不知为何猛地一收移到臂膀处将那人捆住。
她稳稳落地,冷声道:“交给你了。”
那人有些被激怒:“老子武艺不精,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只是你们动辄放过大好机会、迟迟不肯杀我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在羞辱老子!”
言陌瞪过去的眼神比之秋霜更冷厉几分,叫她一阵心悸:“少废话。放心,会给你一死的。”
她记得,往昔的他眼神风流醉人,直看得她初开了情窦。这样冷厉的神色,是不曾有的。
他瞥她一眼,道:“我说过,要想做一名杀手,你就得先学会杀人。”
她凝望着他冷厉的眸子,寻不到半分初时的影子。
她要寻回他,哪怕是要遭天罚。
她狠了狠心,双眼紧闭,反手送出左袖间的绫罗,却被言陌一把制住,她心下一喜:莫非是他改了念头,不让自己杀人了?
却只听得他到:“把眼睛睁开,你需要直面死亡。”
她扯了扯嘴角,勾出淡淡的苦笑,而后睁开眼睛,迅速送出绫罗,准确无误地在那人喉颈处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紧接着迅速避开,任血珠滚落在地,惟绫罗不染纤尘。
她仰望浩瀚星空,生生逼回欲夺眶而出的泪。
耳畔是他冰冷依旧的嗓音:“好了,‘猎物’处理完了,我们回去吧。”
“猎物”吗?只因他被列入了暗杀的名单,就不再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吗?
她僵硬地服从他的“命令”,移动步子,却是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她终究,不是一个合格的杀手。她无法自己忽略对血腥和死亡的恐惧,无法抑制对逝去魂灵的哀悼,同时也无法克制,她对杀了人的自己的恐惧,以及,对满手鲜血的言陌的恐惧。
他不再是她的言陌,而她却妄图寻回他,不惜一切代价。
她轻声问自己:温绫,你要放弃了吗?
一个残酷的声音冷冷答道:温绫,来不及了,你已经杀了人了。你再也,回不去了。
既然回不去了,就向着那条愈深愈黑暗的路走到底吧,说不定,黑暗尽头,就是光明呢。
可是,如今的她,还有资格拥有光明吗?或者说,如今的她,还敢面对光明吗?
她将自己隐匿在树影所造就的黑暗之中,闭眼,仰头,让泪水流回心底,肆虐起更深切的疼痛。
他摇摇头,坐在她身边:“幸亏是我挑了个武功薄弱、没有外援的‘猎物’,否则依你今日这般优柔寡断,你我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她失控地冲他吼道:“够了!言陌,你真的,就没有丝毫悲悯之心?”
他盯着她,冷声道:“曾经是有的,但已被两年的杀手生涯消磨殆尽。”
她愣住,自知失言。是啊,他也曾是自己这般少不更事的模样,也曾是未沾染丝毫血腥的少年,而他,却不得不学会杀人,习惯杀人,将自己逼成了如今这般冷血无情的模样。
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她有什么权利指责他人?更何况他这样做是其实在帮助自己——如果她无法学会杀人、熟悉杀人,那她或许会死在几日后的考验——她现在被封印住了法力,与凡人无异,至于冲破封印,其概率则是小之又小。
她从来,就没有资格指责他。她所应该做的,是守护他,不让他的灵魂再增创伤,并为他将旧伤抹平。
他侧过身去背对着她,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眼里为自己而生的痛苦,和为她而生的怜悯。
多可笑,他们都想要好好守护对方,却又肆无忌惮地打着守护的旗号干着彼此伤害的勾当。
良久无语。
她愧疚地向他挪近,却不敢与他有什么接触,生怕他会怒气冲冲地避开她,温声道:“言陌,抱歉。”
他却并不理会她的道歉,径自道:“绫儿,你这样,我……我不敢保证你能通过考验。”
其实他想说的是:绫儿,你这样,我很担心。
但他不能说,他们不能有丝毫牵扯。
她再度凝视他,目光楚楚道:“言陌,你能安慰我一下吗?我杀了人,我第一次杀人。”
他细细分辨她的神色,确认她只是难以承受这血腥、并无大碍后,将心疼的神色掩饰得不露分毫,依旧冷然道:“每个人的伤口,都需要自己去舔。”
她眼眶有些许的湿润,语气近乎恳求:“言陌,我们都不要再说话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他屈服,扶起她,带她回家。心底暗自告诫自己:他们不能有丝毫牵扯。
走到小院门口,她看到石榴花开得正好——那样的娇艳夺目,那样的,殷红——如血。
她目光呆滞地望了半晌,又渐渐恍惚,终于昏死过去。
她醒在甄蓉家,准确的说——是甄蓉怀中,周围没有其他人,没有,言陌。她意味不明地笑笑,声音嘶哑道:“甄蓉姐,我杀了人,然后失控成这副模样。你说,我是不是自作自受?”
甄蓉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像个大姐姐一样给予她最真实的关怀:“绫儿,不要说是你,就算是我这个比你年长些的姐姐杀了人,恐怕也会受不住。我知道,你很害怕,对死亡最本质的害怕让你无力抵御,将失控当做最好的解脱。但是你放心,无论遭遇了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安慰你、鼓励你,让你不至于孤身一人承担。”
听到甄蓉的话语,她的情绪才渐渐稳定,而声音却依然宛若风中一缕轻烟,似乎顷刻之内便会消散:“甄蓉姐,还好,我还有你。可是,我该怎么办?”
甄蓉让她倚在自己肩头,柔声道:“绫儿,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在我这里,你可以毫不掩饰地表露出自己的情绪。”
她逼回泪水,摇头轻声道:“甄蓉姐,我不能哭。这是……”她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完全说出实话,“这是我们家那边的规矩,说女子流泪不吉利。”
鲛人泪光彩夺目、价值连城,若是不慎流泪,暴露身份不说,甚至还容易被监察凡世的神仙发现,将自己带回仙界——自己这次是瞒着父王母后来的凡界,估计他们早就差人寻找自己了。
甄蓉笑道:“什么破规矩,定的这样荒唐。不哭也罢。好了,今夜你就睡在我这里,不去想那些事情,好不好?”
她疑惑道:“甄蓉姐,你就不向我说‘你想要做一个杀手,就必须学会杀人、面对杀人’这等话吗?”
甄蓉叹口气:“傻孩子,这些话我不说你自己心里不也明镜似的?何苦再要我说来招你感伤?”
不得不承认,甄蓉姐,这个与她相识时日不长的人,给予了此刻最需要关怀的她最真实的温暖,让她平静,让她,感动。
然而,平静下来,意味着面对。
她淡淡道:“甄蓉姐,你知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杀人?”
甄蓉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我是一个医者,一辈子都不会杀人的医者。”
温绫:“那你就假想一下,若是你杀了人,你会怎么做?”
她略一思忖,犹疑道:“要说实话吗?”
温绫:“当然”
甄蓉坚决道:“我会自刎,以此逃避。是不是太决绝了?绫儿,你不会这么做的,对吧?”
当然不会,她还没能寻回她的言陌呢。不过甄蓉姐是为救死扶伤的医者,说出这样决绝的话,也算是情有可原。
甄蓉轻笑道:“听我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要不你问问贾岩吧?”她俯下身来,打起要和她说秘密一般的样子,道:“说实话,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贾岩做了这么多年杀手,还可以这么乐观。你说,他该不会是,”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放低声音道:“这儿有毛病吧。”
看到温绫终于解颐而笑,甄蓉才稍稍有了点放心,接着道:“你等着,我把他叫进来问问。”
温绫看着甄蓉的背影,心中满意羡慕之情。贾岩是个杀手,而甄蓉却是个医者,可他们竟能生活得如此平静美好。这恐怕,是她和言陌永远达不到的境界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一张令她脸色瞬间惨白、几欲将她吓得魂飞魄散的脸。
那张脸的主人,是她方才杀掉的那个人。
来人毫无表情,一具尸体般僵硬地向她走来——或许那就是一具尸体。
她一时间头皮发麻,四肢僵硬,惊骇得直从榻上摔下来,却也顾不得疼痛,不断向后移动着,嘴里喃喃道:“别过来,别过来,我杀你也是不得已的,不要找我报仇,求你了,求你了……”她想要大喊出声来求救,却被恐惧攫紧了喉咙,难以呐喊出声。
仿佛已被逼到绝路。
报应,竟是来的这么快吗?
他死在她手上,如今自己这条命赔给他,也不算冤枉。
只是,有些舍不得。
舍不得父王母后,舍不得王兄,舍不得甄蓉姐,也舍不得——她的言陌……
她绝望地闭紧双眼,心下唯有一句抱歉。
却听得一个清亮的声音自门后传出:“贾岩,你吓她做什么,再这样,我可不理你了呢。”这声音的主人,似乎是甄蓉姐?她刚才说——贾岩?
本已走近她身前的那个人猛然顿住,轻笑道:“好蓉儿,你这是做什么,我不吓唬她就是了嘛!”伴随着“嘶啦”一声,那人说道:“好了,绫儿,别怕,把眼睛睁开吧。”
她睁开眼睛,只看眼前人正撕下自己的人皮面具——原来,只是张人皮面具。
然而面具下的,竟是……竟是——言陌的脸!
门后的人怒了,大喝道:“贾岩!”
眼前人不自然地笑了笑,道:“好了好了,等一下嘛。”又伴随着“嘶啦”一声,他又撕下一张人皮面具——竟然还只是张人皮面具。
面具下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陌生、却反而让她安下心来的脸。
那张脸没有言陌那么白皙,也并不似言陌那般俊逸,右脸上甚至还长着一块硕大的胎记,可嘴角处噙着的满是戏谑的笑意却让这张脸看起来是那样的生机勃勃、神采飞扬,那样的让人舒服。
那人向她伸出手来,道:“绫儿你好,我是贾岩,方才吓到你实在是不好意思。地上凉,你还是先起来吧。”
她抓住他的手站起身来,同时仔细观察着他脸上的神色,终于还是没有觅到半分不好意思。
甄蓉走进屋来,埋怨道:“死贾岩,谁让你这么吓唬我们绫儿的。”
贾岩一脸笑意指着甄蓉道:“喂,蓉儿,我再怎么说也是你相公啊,今儿个你居然为了个小姑娘就咒我死,你就这么想当寡妇啊?”
甄蓉怒不可遏,温绫见状,急忙遏制住甄蓉口中那即将脱口而的“滚”字,打圆场道:“好了好了,甄蓉姐你就不要怪贾岩了。说实话,他这个打招呼的方式也是蛮别致的,绝对做到了让人终生难忘的效果。而且经他这么一吓,我也放松了许多呢。”
甄蓉舒口气道:“既然绫儿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追究你什么了,好不快谢谢人家。”
贾岩继续笑着道:“那就谢谢绫儿了,还是绫儿明白事理。”却蓦地沉下了脸色,低声道,“而且,我这样做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告诉你:眼见未必为实,永远不要过于相信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