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当头,一路奔来妍姬有些发晕,虽在暮春,算不得热,但衣衫已经湿了大半。
她每年夏末都会通过这条路往返铜鞮宫,但骑马却是第一次。往日都是在马场内骑一会儿,没想到骑出来会这么累。妍姬停下马准备休息一会儿,可马一停又觉得发呕,只得策马继续前进。出来时没带水,这下算是吃到苦头了。
出城约三十里,妍姬终于望见了熟悉的身影。昂藏七尺躯,青衫绿袍,身骑赤云,不是公子黔又是谁?
赤云马像是察觉到了小红马的到来,本来就在慢跑,后来干脆停了下来。妍姬加紧追上,怒道:“该死的子黔,再追不上你,我就没命了。”
公子黔笑若春风,递过水囊:“你可来了,渴了吧。”
妍姬见他面若冠玉,齿如编贝,墨眉星眸,神骨秀异,风貌更胜往日,不由一惊:日日相见,自己竟未察觉当初的少年将军如今已成了个翩翩郎君。喝过水想起一路奔来的狼狈样,妍姬嗔道:“君上命你授我与云飞马术,你一声不吭跑了是怎么回事?”
子黔又将包裹里的糕点拿出,递予妍姬,道:“公子云飞坠马,你出晋入齐,我还需教谁马术呢?至于一声不吭跑了,我明明留下江子传话了,此次回去也获得了晋侯首肯,下军将的人马就在前面,我只是稍慢一步,在这儿等你罢了,又何谓跑呢?”
他竟知道了。妍姬看向子黔,眼如秋水:“入齐的事,我本想今日教习马术之时告诉你的。”
“马还习惯吗?”
“啊?”妍姬不知子黔怎么突然提起马来,“这马......”
“及笄之礼。”公子黔御马缓缓前进,道:“我为质子,没法送你其他的。这马还小,体型和你正合适,我训练了一段日子,你再练它一段时间,定是好马。”
及笄之礼?就是因为这个和云飞动气?妍姬跟在子黔身旁,咽喉间有一丝甜意。
见她沉默,子黔接着说道:“这一路山高水长,让丫头们多用点心,该备的东西只怕少别嫌多,尽量多带着。既是及笄向晋候讨来的恩宠,私下入齐,身份莫让他人知晓。我没法阻止你更没法陪你去齐国......”
“纵然身份被人所知,又怎样呢?”妍姬打断公子黔,面色桃红,笑靥如花,“两国在休战当中,齐人难道真会无耻到扣押我,又愚蠢到梦想用一个女子来改变这天下的格局吗?看你就知道齐人还是有脑子有风度的,不会有事的。不过子黔,你知道我此行要去哪些场所、见哪些人的,可有话让我帮你带回去?”
公子黔蹙眉如山,一把抓住妍姬的手,瞪着她,声音有些颤抖:“我倒真想从未和你讲过那些事,灭了你这好奇心。不用替我传话,路上照顾好自己,离那些人远一点,平安回来。”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牵手,可子黔严厉眼神中的温柔却烧红了妍姬的脸,赶紧又羞又惊地把手抽开,这一幕恰好被掉头而来的韩不信看在眼里。
“我还以为赤云马病了,这一路上也没见它跑起来过,原来是在等公子妍,不过公子若是再耽搁的话,入夜前怕是到不了铜鞮宫了。”
韩不信是妍姬生母顷夫人的哥哥,曾经的中军将韩起之孙,现任下军将。四年前妍姬将公子黔带出离宫,便一直安置在韩家。如今公子黔回去,自然也由韩起护送。
这个老顽固素来见不得我与妍姬交好的,早晨因为不要马车直接御马的事已经闹了不快,我再待这儿他只怕要迁怒妍姬了。公子黔再嘱咐妍姬两句,便御马先行,留他二人在后说话。
韩不信沉着脸:“他是齐国来的质子,五年期满便要回去的。我晋齐两国又必有一战,你二人身份有别,要说多少次你才能离他远点呢?你把他带回绛城,安放在韩家,让君上同意他教习马术,这些我们都应了,可你该知道,仅此而已,不会再有别的了。”
别的?不过是两个惺惺相惜的人交往谈话罢了,我可曾奢求过别的什么呢?妍姬手心冒出了些细汗,憋出并不自然的笑容,叫道:“伯父放心,我明白的。”
“明日出发,一切可准备好了?欲带谁前往?”
“都准备好了,仲喜、叔喜和采兰会跟着去。”
“仲喜稳重知分寸,叔喜伶俐讨人喜,采兰剑术是一流,她们跟着在旁照顾我也就放心了。伯父明日来不及赶回送你,记着路上勿要大意,速去速回。时候也差不多了,回去吧。”
韩不信目送妍姬离开,回到队伍中时,公子黔已策马奔出十余里。他叹了口气,命队伍加快速度,阵阵马蹄声直逼铜鞮宫而去。
次日,妍姬早早用了朝食,准备出发。她昨日已和众人一一道别,想着今日不会有人来送行。到了宫门处却发现除晋侯在早朝,公子林、文姬和伤了腿的云飞都来了。嘱咐的话一句接一句,文姬还带来了亲手做的糕点,硬是让她又咽下了好几块,拖到巳时才放她离开。
本着迟了一分就要补回一个时辰的心,妍姬命车夫加快速度,马车日行百里,一路少有停留,半月后终于到了临淄。——听子黔说了四年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马夫沿着西门大道深入,往东北方向行进,将三人送达东西大道与南北大道的交叉处,“井”字形路口的客栈门前,方才离开。这是临淄城内最大的客栈,周围都是商业街,白日里车马川流不息,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都说齐国商业当居诸侯国之首,往日听子黔说起只觉得空荡荡的,不能理解他口中的“齐有万千弦高”之意,如今见了才真觉热闹非凡。晋国是不会有客栈的,只有弦高之乡郑国、如今商业繁荣的齐国才会有这为商人便利所准备的客栈。妍姬在内张望许久,想到病了的叔喜,才意犹未尽进了房间。——比起新绛,临淄风大潮湿。采兰是习武之人,妍姬骑马数年,身体底子不差,平日里又极度小心,一路赶来身体并无不适,倒是丫头叔喜不慎染上了风寒。
“公子,问了店家,已弄清如何去叔文台了。”采兰从屋外进来,仲喜正在为妍姬梳妆,一头云锦般的软丝被仲喜手中的角梳牵引着,有了三分流水的光泽。“公子此刻便要出去么?”
这个采兰,练剑把身子弄好了,却把脑子给丢了。从宫里一出来,就吩咐了这尊称之事,仲喜、叔喜姐妹二人不日便习惯了,就你,到现在还弄不清。
妍姬还未张口,仲喜先道:“采兰你又忘了,此刻这里没有晋国公子,只有齐国淑女。”说着,又拿过装了大半水的陶鉴给妍姬看成型的发髻,“刚说着呢,木兰在那儿不会跑,庚子对弈又还有二旬有余,在客栈休息一日再出去,可淑女不愿,这会儿便要走。”
妍姬看过发髻,满意地摆弄着自已刚换上的鹅黄色衣裙:“赶了半月才到,怎在这屋里坐得住呢。刚好叔喜吃过药睡了,这会子出去正合适。”她顿了顿,转了转眼睛,拉起采兰的手:“采兰可还能认出回家的路?”
“公......淑女,我……”
“身边习武的不止你一个,莫不是因为你是齐国人,又怎的挑了你出来呢?离开这么久,也该回家看看了,祭拜这种事情,不能少的。”
回家?哪里还有家?祭拜?那夜的大火,家人已是灰烬,如何祭拜?采兰呼吸猝然乱了几拍。
齐国公子骜为讨好其母——世妇仲己,主持修建路寝台,强行扩道占地,毁了逢家祖坟,父亲逢于何请晏相帮忙,使得祖母成功埋入祖坟。谁知引来杀身之祸,一家十六口一夜间成为刀下亡魂,唯独自己藏于废柴之中逃过一劫。
喊叫嘶吼声全无后,两双丝履缓缓走近。
“兄长可还满意?”
“区区匹夫,何必动用这么多人呢?”
“那么想埋进宫中的可不能算是小匹夫了。他竟敢伙同晏子与兄长和少妃过不去,自取死路,为弟也只好成全了。”
冷冷的声音如长剑刺在采兰心头,十几条人命,就这么随意吗?她想要拨开废柴看清来人的脸,可恐惧却占据了她的身体,根本动不了。
而后丝履远去,浓烟四起。以为自己要被烧死的时候,采兰本能性地从柴堆里跳出来,泪别大火中烧焦的亲人,离开齐国。六年来东奔西走,每每以死相搏,求拜剑客为师,直到两年前比剑重伤被妍姬所救。
采兰双手攥拳,双目含泪。妍姬起身,抬高她的头:“去吧,我们也出去了。”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说道:“逝者如斯,两年前你与我保证过会淡忘过去,放下执念。如此,我才放心带你回来。现在到了这地界,说过的话还得记着,报仇之类的想法是断然不可有的。”说罢出门,也不再回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