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把尸体集中起来清点一下数量,好像是人数有点问题。”陌生的年轻声音由远及近,像是在和朋友闲聊着再平淡不过的话题,两个模糊的人影从门前走过“明明是能在睡觉前解决的事情一直忙到了现在,用不了念就完全变成苦力活了啊”
人影走开,空无一人的房屋恢复沉寂,在不大的单人床下,薄野翎攥着酷拉妈妈的手紧紧靠在一起。
外面的哭叫声已经消失了,酷拉妈妈也失去了力气。
她把薄野翎藏在床下时还想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她听见外面的惨叫时还慌张地想挣脱薄野翎的手,她想大声呼喊丈夫的名字,想去回应邻家婆婆的呼救,她听见孩子的惨叫和大人的哭喊,一百二十多位同胞的声音都浸淫在空气中越发浓重的血腥味里。
亲人和所爱都在遭受劫难,酷拉妈妈根本想不到要先保全自己,薄野翎流了满脸的眼泪低声说了好多哀求的话才用尽所有力气把她拉进了床下。她一开始还会挣扎和颤抖,外面响起的每一声哭嚎都在拷问她的灵魂,后来那些声音渐渐消失,她也慢慢安静下来,安静地被薄野翎紧紧抱着,失去了所有般茫然无助。
她眼里冶丽的红像沼泽般凝固,麻木地望着虚空,一声不吭地流着眼泪。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薄野翎仍像个雕塑一样维持着紧抱着酷拉妈妈的动作。风吹来的气味带着死亡的讯息,敏感的神经传达着残酷的感知,她所能感觉到的所有东西都在向她重复着一个声音不要出声,不要出去。
世界已然空无一人,她只能抱住酷拉妈妈,从她那里得到些力量,也分些力量给她。
好久好久,酷拉妈妈动了动,松开了紧握着薄野翎的手。薄野翎停滞的思维像是被猛然敲击了一下,她下意识地紧紧抓住酷拉妈妈的手,然后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颤抖。酷拉妈妈的手也在颤抖,但她还是缓慢又坚定地推开了薄野翎。在这样的夜里,薄野翎根本看不到酷拉妈妈的神情,她想出声,又害怕,只能看着酷拉妈妈爬出床下,扶着墙站起来,然后走过被外面的火光映亮的前厅,朝窗口那边走去。
薄野翎躲在在火光不能及的床下,惶惶无措。
外面又有脚步声接近,薄野翎顿时紧张地睁大了眼睛,她看着已经躲在窗下的酷拉妈妈,心脏咚咚咚地几乎要突破胸膛的束缚。薄野翎怕得厉害,刚停歇的眼泪又开始掉,她只能用手堵着眼泪,怕眼泪落在地板的声音也会给这个暂时平静的房间带来残酷的终音。
薄野翎屏住呼吸,听着那脚步声慢慢接近,又渐渐离开,直到消失,才小声地急促呼吸了几下,喘过气来。
房间里已经隐约能听到外面火焰燃烧得噼里啪啦的声音了,应该是火舌正在蔓延过来。薄野翎小心地探出头去,想让酷拉妈妈回来,却看见酷拉妈妈正攀着窗台小心地往外看。她不知道看见了什么,背影在那里僵硬了一会,薄野翎压抑着哭腔哑声叫她,她却好像听不见一般,僵在那里没有半点回应。
薄野翎又焦急又慌张,突然的耳鸣又让整个脑子都嗡嗡作响,她刚想再叫一声,就看见酷拉妈妈缓缓回了头。
薄野翎一下就没了声音。
从窗台映进来的火光模糊了酷拉妈妈的轮廓和神情,可那双火红的眼睛却美丽夺目。薄野翎从没看过那样的一双眼睛,明明被仇恨烧得火红,却装满了茫然和无力的情绪,她就用那么让人难受的眼神看着薄野翎,然后惨笑了一声,眼泪一下就从那双空洞无助的眼睛里掉了出来。
薄野翎忽然也难受得厉害,像被狠狠抓住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眼泪跟着一起涌出来。
“他们在找我。”微弱的话语在空寂的房间里浅浅回响,酷拉妈妈靠在窗下轻声这么说“火也要烧过来了。”
薄野翎压抑着自己的抽泣声,她隐约从酷拉妈妈的话音里察觉到几分意味不明的觉悟,于是抗拒地激烈地摇头。
“我们已经逃不出去了,阿翎。”酷拉妈妈的声音暗哑“我想要,拜托你一件事。”
外面的熊熊火光从窗户映进房间里,火焰的影子像是在房间里也烧了起来,空气沉重得快让人窒息。薄野翎从床下爬了出来,她低着头,也不敢去擦脸上的眼泪,沿着墙角狼狈地爬到酷拉妈妈身边。酷拉妈妈抱住她,两人一起躲在窗台下,背对墙外的血色,看着满屋燃烧的火光,几乎不敢想象几个小时前这里还是一个平静幸福的家。
“我想要拜托你,酷拉皮卡”
酷拉妈妈在薄野翎耳边呢喃,可是她刚说完酷拉皮卡的名字,就无法再继续说下去了。总是笑得温柔天真的年轻母亲,双唇张张合合几次都无法再完整地吐出一句话来,像说出儿子的名字,就已经花光了她所有力气。
薄野翎紧紧握住酷拉妈妈的手,酷拉妈妈也回握住她,动作间,便已知晓那无法说出口的话已经被理解了。
房间里又陷入了静默,薄野翎和酷拉妈妈依靠着彼此藏在窗台下,藏在这火光血色间的小小夹缝间。她看着屋子里所有摆设,像是要把这些记录着生活点滴的东西都深深刻在脑子里,然后才扶起薄野翎的肩膀,看着薄野翎的眼睛。
“阿翎,别怕。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绝对不许发出声音,好吗”她这么说着,朝薄野翎露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来“不说话,就是默认哦。”。
薄野翎的眼眶早已通红,无论如何也扬不起一个笑来,更说不出回答的话。
酷拉妈妈牵起薄野翎的手,弯着腰挪到门边。她在窗下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外面的人经过了两次,而且都是相同的方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在围着族地巡逻。那些人知道族地里还有窟卢塔的族人躲藏着,却没有多加搜索,且任由火势蔓延,她只能猜测那些人心里也许抱着谨慎的态度,所以想借火势逼出她们。
如果真是这样,通往外面的出口应该就被完全守住了,这个时候只能往族地里面跑。
薄野翎被动地奔跑着,她借着火光看见道路上尽是拖拽的血痕,而她此刻也踩在那些还未凝固的血痕上,被拉着朝血痕汇集的地方跑去。薄野翎越来越慌了,腿也开始发软,她意识到前方或许有什么更为可怕的东西等着她,可是她酷拉妈妈紧紧抓住她的手,不容许她有丝毫的回避。
她们所去的方向是族地中心最大的空地,是上次索娅和卡西欧举行婚礼的地方。缀满星星的天幕,热烈的篝火,新人甜蜜的对视,祈祷,欢笑,打闹,交缠的尾指,一幅幅画面在薄野翎脑洞里浮现,她恍惚想起当日手中苹果的果香,和人们玩闹的笑声。
人们
她认识的那些人们呢
派罗在哪里索娅和卡西欧在哪里米歇尔婆婆在哪里那些在花丛里摘花的女孩们呢那个别扭又爱闹脾气的长老呢还有奇科塔先生和他视之为生命的小女儿呢
薄野翎还不敢想最后的答案,但酷拉妈妈已经把答案送到了她眼前。她们已经到了曾经索娅和卡西欧举行婚礼的地方,祈祷的祭台还安好地呆在那里,可是那个地方,已经从装满了回忆的地点变成了堆积尸体的尸场。
薄野翎心里忽然就空了,大脑一片恍惚,甚至不敢去看那些不完整的尸体里有没有熟悉的脸。那些平静安宁的时光都被打碎在地上,又被踩成更小的碎片,那些记忆的碎片落在她的心里,留下细细密密的伤痕。
酷拉妈妈把薄野翎带到了尸堆边,她看起来要比薄野翎平静一些,只是睁大的双眼再次变得血红,无意识地把薄野翎的手抓住了道道指印,但她没有爆发出几乎要湮灭理智的仇恨和疯狂。身形纤细的可爱女性,努力将一个个穿着同样民族服装的族人从尸堆上扒下来,然后她抓住了薄野翎,朝尸堆里面塞去。
“”意识到了酷拉妈妈的意图,薄野翎慌乱地抓住了酷拉妈妈的手。
“活下去。”酷拉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已经不堪重负,她用力挣开薄野翎的手,把薄野翎按回尸堆里“求你了,阿翎,活下去,替我照顾他,求你了”
金发的女人朝薄野翎最后笑了一下,眼泪紧接着掉下来,然后颤抖着手搬回族人了尸体,掩住了里面的薄野翎。
尸堆里不知谁的鲜血淌过薄野翎的眼睛,她忽然发现眼睛周边压着一截冰冷的手臂,手臂的衣物袖口上,绣着针脚细密的新绣。薄野翎已经有些哭不出来了,喉咙也像卡住般发不出半点声音,她来不及思考那那截衣物属于谁,也好似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那些失去了眼睛、去了头的尸体埋在她身上,浓稠的鲜血漫下来,在尸堆下汇成血海。
这里是地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