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绍城拉着高审思找了个位置坐下,这庭院建筑简单,老土墙老土屋,院中也没有石砖石板,都是黄土地面,还没有树,两边更无抄手游廊,小井上的汲水装置,也不知有多少岁月,颜色已深木体已损,满院单调的黄土之色,乏味的庭院格局,灰尘随意起落,空气干燥,莫说相比江南的小桥流水,便是中原来的人呆久了,
因为做了战地医馆的缘故,这院子里搭了棚子,在阳光下造出许多阴凉来,简易床位排列的密集而不混乱,章法有度,伤员们接受军中大夫的治疗与照顾,虽然伤痛的确让人痛苦,但气氛却格外温馨,药草味与血腥味之中,不是军医的温声细语,便是伤员们乐观而豪迈的笑声,苦中作乐有时无奈悲凉,有时却鼓舞人心。
正巧到了用午饭的时候,随着饭食端出,刹那间肉香四溢,所有伤员都是能吃肉的吃肉,不能吃肉的喝肉汤,待遇好的一塌糊涂,李绍城和高审思自然也不例外,后者边吃边感叹道:“当年末将驻守寿春,将士所食,蒸饼已是难得,肉汤更是稀奇,如今在这灵州边地,竟然人皆食肉,放在以前,实在不能想象。”
高审思笑道:“朝廷运送肉食的队伍,末将也是亲眼见过的。自中原运送物资入灵州,路途遥远,所耗甚大,而朝廷乐此不疲......不得不说,陛下对朔方军的恩宠之盛,实在是闻所未闻。”
高审思点点头,“于我大唐军人而言,能得国家之尊重,能得君王之隆恩,能得百姓之信任,便纵是战死沙场,又何足为惧!”
李绍城跟李从璟跟的早,对李从璟的军事思想了解的透彻,眼下继续道:“陛下曾言,所谓精锐强军,除却军备优良、训练有素、受战火磨练,重中之重,在于对将士精气神的塑造,对军魂的塑造。使将士心有家国,雄武豪烈,识大义,辨是非,护君民、击不臣、不惧死,国家厚以养我,同胞厚以信我,我则以血肉之躯报之。国家为我之盾,我为国家之矛,母宁死,不宁负家国。惟其如此,才是真正的汉唐雄风......凡此种种,陛下早在出镇幽州的时候,便在做了,若非如此,百战军何以能百战百胜?”
高审思重忠义,向来也是以忠臣自居,唐军得江淮后,他本已打定主意,寿春城破之日,便是他自裁谢罪之时,是李从璟当日一番话,让他大受震动。汉唐两朝,威重四方,荣耀万世,高审思身为时人,岂能不心向往之?当日与李从璟一晤,他被对方的气度所折服,认定李从璟能够重塑大唐辉煌,就如当初汉光武帝一般,故而愿意舍身追随,来做大唐臣子。
人主贵在能得人,且能令人尽展其才,得人越多,才学越多展露,才能达到灿若星辰的效果,最终照亮大唐的天空。
彼时,赵匡胤杯酒释兵权,谓诸将的那番话,“好富贵者,不过欲多积金钱,厚自娱乐,使子孙无贫乏耳......择好田宅市之,为子孙立永远不可动之业,多置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实在是不知所谓,作为君王,说出这样一番话,可见其心志已完全不复汉唐雄风。莫说比之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陈汤“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差之甚远,便是连刘邦“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豪迈都远远及不上,就更不必说达得到李世民要说出“自古皆贵中华而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这句话需要的高度。
时下风气,“人辱我母、我杀之而亡、海内英雄皆争相纳我”。
此等思想统治汉人千年,人皆固步自封,而失锐意进取之志,东华门唱名一次之贵,而胜沙场杀敌逾万之尊,谁还信王玄策一人灭一国的豪情,谁还理解耿恭宁愿死战而不受降封王的固执,谁还赞同汉明帝为救数百人就甘愿调发万千大军出战西域的气度?
眼下灵州之役,昔日的吴国将领们大放光芒,高审思、柴克宏、刘仁赡、蒯鳌、卢绛皆有不俗战绩,可见李从璟之胸怀和远见,的确发挥了作用。
身为最早的百战军副将,李绍城是百战军中最早出任节使之人,两川之役为大军开剑门,功在最先,战后即位至宰相,尊贵不凡,然多年以来,偏居一隅,在禁军南征北战之际,一直沉寂无声,眼下郭威坐镇南疆,孟平重于中枢,莫离率舰队出海,他却还只是坐镇藩镇,两相差别,可谓大矣。
眼下,无论是他守得灵州不失,还是李彦超顺利进军河、鄯,皆因他准备日久。李从璟知异族犯边,而不曾仓促发军,能在洛阳有条不紊调度军力、物资,保证各项准备都齐全,就是因为有李绍城在。
高审思肃然颔首,“的确如此!”
李绍城如见雨后天晴,顿时精神万分,而这时,城池内外,已是呼声震天,想必是消息被不失时机散布开来,眼见高审思与众人兴奋难当,耳闻城中山呼海啸之声,他猛然醒悟过来,不是大军该强、大唐该兴,而是大军已强、大唐已兴!
城外联军营地。
“唐军攻占温池、安乐,不日就将抵达灵州城,对方来势汹汹,你我不能不防,得拿出对策来才是。”杜论禄加坐下之后,就颇显急切的对药罗葛狄银说道,他平素虽然学人做出一副不温不火、不见深浅的笑眯眯模样,实则并没有那份修身养性的功夫,真遇到事就露出了马脚。
杜论禄加没想到对方的心这样宽,有些发怔,他这才想起,这些时日来,对方可是纵兵大肆四处掳掠,抢东西比他要积极多了,有鉴于此,杜论禄加难免悔恨于错失良机,遂道:“进灵州之前,你我曾有密议,此番出军,对石敬瑭和党项人要多加压榨,以确保若是成功攻入中原,能设套将其部一举铲除,来日由你我两人来做中原之主,成就无上霸业。眼下灵州城还未攻克,可汗分兵四处掳掠,是否太过分神了?”
杜论禄加老脸微红,但还是硬着头皮道:“眼下唐军进了灵州,往后战事如何,犹未可知,为虑万全,保障军资,我凉州兵马这些时日要四处哨粮,还望可汗应允。”
杜论禄加嘿然道:“只要可汗同意,那石敬瑭又能如何?”
杜论禄加闻言,又恼恨又无奈,心说你自己已然吃饱,当然不用顾及别人是不是饿着肚子了。眼见对方态度强硬,目的不能达到,杜论禄加脸色很是不好看。
杨光远败归后,石重贵跑去见了一面,他本想打听禁军的事,言谈中却听到杨光远提起吐蕃、回鹘沿途的罪行,还闻知了回鹘兵马各处大肆掳掠、杀人放火的事,这让石重贵恨得牙痒痒。
心念于此,他忽然福至心灵,冒出一个想法来,顿时眼前一亮。
过了温池、安乐两地,大军要进至灵州城,沿途基本没有险阻。李从璟随军而来,虽然不少人都劝他坐镇温池即可,不必亲临前线,但李从璟却没有想要龟缩于大军后面的打算,做惯了军中统帅,李从璟一直觉得,有大军在侧才是真的安全。
“自先帝入主中原,陛下主持军政以来,举国财赋,大多用在了强军上,如今为征讨河西,陛下不惜竭尽全力,往后征服吐蕃,又是莫大壮举,陛下的远大宏图,臣敬佩不已。”桑维翰感触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