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小惠已好久没到瘸子周三家去了,身怀六甲,行动不便,每天她仍在她租赁的德胜街那间民房里独自歇息。房东赵幺婶的男人好多年前就死了,儿子在广元煤矿上做工,女儿去年又远嫁到新疆去了,她一个人在家做些针线活帮补着过日子,倒也显得清闲。赵幺婶心地善良手足勤快,常常帮施小惠做些灶上和跑腿的事情。施小惠很感激,也常买些东西送她,有的时候索性连饭都在一锅煮一桌吃了。
瘸子周三也就常往德胜街跑,送些吃的来,坐在门坎上冲着施小惠傻乎乎地笑,说些挨不着边际的讨近乎的话。
周三第一次找到德胜街来,赵幺婶见了这个一支腿长,一支腿短,走路一颠一簸,穿着肮脏的男人,着实吃了一惊。周三走后,赵幺婶问小惠:“那个瘸子就是你男人?”
施小惠苦笑了一下,没有吭声。
赵幺婶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自然不好说啥了。以后,施小惠就向瘸子周三打招呼,要他少来找她,她什么都不需要,需要的只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休养。但周三还照旧地来,他说:“我的老婆,我怎么不来?”
于是施小惠有意躲着周三尽量少呆在屋里,就是下班后也常常在办公室里坐着翻书看报,或是到同事、朋友家里串串门。瘸子周三在德胜街她家里找不到,就估计小惠在机关里,又赶到衙门口县委大门口来。他不敢进去,就蹲在对面的街沿上傻等。等到天擦黑也不见小惠出来,又只好悻悻地回去。
这天快下班时,吴启的妻子妞妞特意赶到妇联办公室找到施小惠,说是好久没在一起过了,要请小惠去吃晚饭,说说话。施小惠就随妞妞大姐亲亲热热向大门外走去。刚出机关大门,蹲在对面街沿上的瘸子周三就跛着脚迎了上来,向施小惠嚷道:“小惠,我都等你好久了,等得我好苦哟!”
施小惠急得胀红了脸。妞妞还从没见过小惠的丈夫,就问:“小惠,这人是谁?”
瘸子周三抢着答道:“大姐,我是她男人,叫周三。”
施小惠没好气地对周三说:“你回去吧,我还有事情。我给你说过好多遍不要来找我,你偏不听。再这样,我就对你不客气了!”说罢拉着妞妞就走,把周三甩在后面。
到了吴启家里,妞妞让施小惠坐了,兑了杯白糖开水给她,自己也坐了下来,一时却找不到话说了,两人就默默地相对坐了足有五分钟。妞妞心里在想,以前施小惠说要跟男人闹离婚,她男人是如何如何地不好,妞妞还劝过她。但妞妞的确没有想到,小惠的男人竟是如此这般地萎琐、丑陋、平庸。小惠是个标标致致能能干干的妇女干部啊!这样的婚姻对小惠真是太不公平了!
这么想了一阵,妞妞站起来要往厨房走,说:“我托人买了些猪肚子、猪脚,已经炖熟了,特意要你来吃,好补补身体。”
施小惠说:“大姐,你身体都不好,还操这些心干啥。”说罢她抬眼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幅吴启开会讲话时摄的照片。照片上的吴启笑容可鞠,英姿勃发。施小惠知道吴启下乡已经半个多月了,是去搞调查,听说最近农村相当困难,有的偏远的地方连吃的都快没有了,农民挖野菜,啃观音土,还有饿死人的。可能吴启一时还回来不了,而施小惠的心情却是矛盾的,既想见到吴启,又不愿见到他。
两个月前的一天晚上,吴启找到施小惠租住的小屋里来了。小惠心里一阵躁热,却说:“你怎么来了?”
吴启说:“来看你。”
小惠冷静地说:“我说过,我不需要你来看我,我也不准你来看我。”
吴启说:“小惠,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小惠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正因为此,你才最好别来看我。你相信我会平平安安的。”
吴启只呆了几分钟就走了。这以后,即便两人在机关里碰了面,施小惠也有意将脸转向一边,或同他人答话,对吴启如同视而不见。
妞妞将饭菜摆上桌,招呼小惠进餐。吃了一会儿,妞妞问:“小惠,到生产还有多少天?”
施小惠说:“医生说,可能还有半个多月。”
妞妞说:“到时候,我来经佑你。”
施小惠急了,说:“那怎么要得,你都是个病人,我会请人的!”
妞妞挟了一块猪蹄肉放在小惠碗里,说:“啥要不得?这几年来,你我情同姊妹,当姐姐的照顾妹妹,天经地义。未必然那个傻乎乎的瘸子还做得来这些?”
施小惠不说话了,将筷子含在嘴里,热泪夺眶而出。
就在这时,吴启风尘扑扑地走了进来。他一眼看见施小惠,愣了一下,马上笑道:“哟!这么香,吃的啥呀?”
妞妞笑道:“你硬是脚板洗得干净,今天我特别请小惠来吃点好的,补补身子,你倒赶回来了。”说罢起身给吴启打洗脸水,并在桌上添了碗筷。
吴启上了桌,施小惠问:“吴书记,乡下倒底怎么样了?”
吴启说:“相当困难哟!我和梁县长、孙县长,以及其他下乡搞调查的人约好今天必须赶回来,晚上连夜开会汇集情况,研究解决的办法。哎__农村搞成这个样子,我们这些**的干部,问心有愧哟!”
妞妞说:“小惠还有半个多月就要当妈妈了。”
吴启想了想,说:“妞,小惠在我们家两三年,离开后待我们还如同亲人。她家又是那么个样子,你这个当姐姐的,如果身体还行,可以照顾着点。”
妞妞笑了,说:“这还要你提醒,我想得比你周到喽!”说着她到屋里抱出一个包裹来,打开一看,全是婴儿需要的衣服、裙裤、尿片之类的东西。
施小惠无声地哭了,眼泪如清泉突涌,滴在碗里,滴在桌上。
施小惠听从妞妞大姐的劝告,提前一个星期住进了县人民医院妇产科。医生反复作了检查,说胎位正常,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施小惠就放心地在病房里静养,等待着新生命的降临。她也常在病房外的走廊里,或到楼外的小花园走动,医生说,适当多活动活动,生产时还顺当些。她常常在想,对出生后的小生命,起个什么名字好呢?难道还跟着那瘸子白铁匠姓周?不行,这是绝对要不得的!那……哎,最好就跟母亲姓了。是儿,还是女?是儿叫施什么?是女又叫施什么?……施小惠考虑再三,始终没拿定主意。
妇联主任张玉莲常来看施小惠,问她需要什么,并以自己生过两个小孩的亲身体会和经验,劝小惠不要紧张。第一次生小孩是女人人生的重要转折,也是件幸福的事情。当母亲了哟,母亲是苦难的,也是伟大的!
妞妞天天都来看望施小惠,来陪她坐,陪她说话。她真羡慕小惠呀,她要生娃娃了,她就要当妈妈了,这却是自己怎么也办不到的。自与吴启结婚至今,妞妞始终未能生育出一男半女,正因为此,她总觉得欠了丈夫好大一笔帐,并为此而时常偷偷流泪。我妞妞天生一个弱病之躯,这就是命中注定的哟!
瘸子周三每天下午都要匆匆地往医院里跑。这使施小惠很觉难堪,她曾气愤地对周三说:“你忙你的工作嘛,往这里跑干啥?生娃娃你还搭得了手?”
瘸子周三固执地说:“你是我老婆,老婆生娃儿男人不来照顾那怎么要得?”
这天恰好让妞妞碰上了。说心里话,妞妞也不愿这个窝囊的瘸子男人在这种场合出现,莫说小惠,就是她这个与小惠姊妹相处的县委书记的夫人也觉得十分地别扭和尴尬。
妞妞把周三唤到楼外没人处,说:“周三,小惠不愿你来你就别来吧。你也有你的工作要做,把工作耽误了就不好了。”
瘸子周三说:“不行!她是我老婆,我是她男人!”
妞妞想了想,就说:“周三,你还不认识我吧?前些年小惠就是在我们家当的保姆。”
周三吃了一惊,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盯着眼前这位堂堂县委书记的夫人,嘴巴都扯歪了。他把那支长一截的左腿弯曲着,使其与右腿等高,而人却又矮了一截,显得更加地萎琐。“啊,啊……大姐是吴书记的……的……”瘸子周三憋了半天也说不出一个恰当的字眼儿来。
妞妞笑着说:“好了,周三,这里你就不用来了,有大姐我亲自照顾,你还有不放心的?过些天我把他们母子给你送回来,你就等着当爸爸好了。”
在瘸子周三的感觉里,书记夫人的话就是命令,不听也得听。于是,周三只好挪动他那一长一短的两条腿,很不情愿地走了。
瘸子周三刚走,三个男人用门板抬着一个面色惨白,形若死人的大肚子孕妇急急地来到了医院。在妇产科,医生只看了一下就喊直接送手术室。这个孕妇就是梨园坝的羊秀秀,那三个男人则是秀秀的丈夫贾道贵和兄弟羊秀德、羊秀中。羊秀秀进了手术室,医生和护士便在里面忙乎起来,三个男人在门外着急万分,坐立不安。
一个多小时后,一位护士从里面出来。贾道贵急忙迎上去问道:“医生,我那个人怎么样了?”
护士白了他一眼,问道:“你是她男人?”
贾道贵点了点头。护士气愤地说:“你这个男人是怎么当的?怎么不早几天送到医院里来?”
贾道贵解释说:“她正在地里干活,下面就来血了。血流了很多,娃儿生不下来,人却又昏死过去了……”
护士听了更生气,说:“你这个男人才是个浑蛋哟!娃儿都怀足月了还让她下地干活,你的良心拿给狗吃了?”
贾道贵当然很觉委屈,也不好解释,只急急地问道:“医生,大人到底怎么样了?有没有危险哟?求求你们,千万要把我的女人保住哟!”
护士没再答理,径直走了。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羊秀秀昏迷不醒地躺在一架平板车上被两个护士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三个男人都一齐围了上去。贾道贵哭丧着脸喊道:“秀秀,秀秀!……”
护士说:“不要着急,是剖腹产。估计大人娃儿都没啥问题了。好险啊,再送来晚点,很可能大人小孩都保不住了。恭喜你哟,生了个儿子。”羊秀秀被送到施小惠隔壁的病房里安顿下来。
出于同情心,施小惠一直都在关注着那个刚入院的危重产妇。待从手术室出来住进隔壁病房,她就走到那间病房门口去看望,只见那女人脸色犹如一张白纸,处于昏迷之中。从人们的议论中,她知道了那女人是梨园坝的农民,她又盯了很久,却不认识。又听得医生在对一个高个的男人说:“你爱人失血太多,需要营养。你要给她吃好点。”医生走后,又听得那三个男人在说,莫说没钱,就是有钱,眼下又到哪里去买好吃的哟!
施小惠回到自己的病床上躺下,久久地想着那三个男人的话,心里不能平静。晚上,妞妞给她送饭来,又是一大钵子香喷喷的肚条猪脚汤。施小惠想了想,就拿过一只碗来,分出一小半,然后把钵子交给妞妞,说:“大姐,请你把这些汤给隔壁那个产妇送去吧。”
妞妞不解。小惠又说:“她是梨园坝的农民,剖腹产,家里又穷,怪可怜的。”
妞妞把汤送去了,回来就陪着小惠说闲话儿混时间。过了好一阵,那个高个男人过来还钵子。他双手捧着已洗得干干净净的钵子,感激万分地说:“实在是不好意思哟,太感谢你们了!”
妞妞接过钵子说不用客气。施小惠问:“你们是梨园坝的人?”
高个男人说:“我爱人是梨园坝竹林湾的,她叫羊秀秀。我是太平镇城里的人。”
施小惠一惊,脱口而出:“啊,你是贾道贵!”
贾道贵垂下了眼帘。施小惠对着面前这个十几年前杀恶霸,救情人,经过十几年的风风雨雨,对爱情仍然忠贞不逾,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打量了很久,才笑着说道:“你过去吧,好好照顾你的爱人和儿子。”
以后几天,妞妞送来好吃的东西,施小惠都要分些给秀秀送过去。羊秀秀和贾道贵无论怎么推辞,都推辞不了。他们正要打听这两位好心人到底是谁的时候,骆长庚提着一篮子鸡蛋来看羊秀秀了。贾道贵就把这事向骆长庚说了。骆长庚到隔壁病房一看,见是妞妞正坐在床沿上和施小惠说话儿,又赶忙回到秀秀房里。
骆长庚笑道:“你们哪,才是有眼不识泰山喽!那个孕妇就是我给你们说过的县妇联的干部施小惠,那个照顾她的女同志就是县委吴书记的爱人哟!”
贾道贵和羊秀秀都大吃一惊,紧接着两人又激动得哭了起来,秀秀挣扎着下床非要去拜望恩人不可。于是贾道贵和骆长庚急忙搀扶着秀秀向隔壁走去。进了屋,秀秀和贾道贵就在妞妞和施小惠面前跪了下来。妞妞急忙把秀秀扶起来,说:“这是干啥?快起来,快起来。”
羊秀秀哭道:“你们都是我们的恩人哟!”
骆长庚对妞妞说道:“大姐,要不是吴书记和施小惠,还有妇联张主任,他们哪有今天哟!”
施小惠说:“要谢就谢吴书记,是他处理得好。你们要好好过日子,把孩子带好。”羊秀秀和贾道贵千恩万谢地回自己病房去了。
第二天,施小惠生了个女儿,生得很顺利。女儿很乖,七斤半重。上户口时,瘸子周三说给女儿改名叫“周金子”,求个富贵。施小惠坚决不同意,她要女儿跟妈姓施,取名“施惠敏”。瘸子周三不依,施小惠气愤地说:“为什么不能跟妈姓?新社会男女平等,你这个思想也太封建,太落后了嘛!”
瘸子周三哭丧着脸,只好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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