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试,石远志在家里蒙头睡了两天,然后又满血复活了。跟同学一起打篮球,看电影,玩游戏,每天都嗨的不行。石决明也放松下来,他预定了梅格酒店的海景房,打算周末带着他过去玩两天。这项支出虽然花掉了他将近一个月的工资,但因为是他计划了好久的活动,因此也并不心疼。
到了周五的下午,石决明自己都有些兴奋起来了。他和弟弟的日子一直都挺拮据,天气好的时候哥俩也会搭公交车去海滨浴场游个泳,但旅游度假这种事是从来都不敢想的。他们没有那个能力。
与他欢乐的情绪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办公室里肃杀的气氛。尤其最近几天,每一个跑到顶层来办事儿的职员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个不小心又引火烧身。以往那些经常不露面的董事们也跟约好了似的,没事儿总是泡在顶层。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的贺韬也开始频繁的出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脸头疼的接待那些来吵架的股东们。
事情的起因是一件极小的事:关郁辞掉了秘书部的两个女职员。这两个年轻姑娘在工作中出了差错,被关郁呵斥了一通。这本来是一桩小事,可是没过多久,就有一位公司的股东来找关郁谈话,话里话外让他不要吹毛求疵的为难下属,要多给新人机会。这人是贺源的侄子,一向跟贺源走的很近。关郁自从来到“贺星”工作,处处受贺源刁难,本来就存了一肚子的火气,听了这话,一怒之下干脆辞退了这两个女职员,并且在这两个姑娘试图煽动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和她们一起抗议的时候,让保安把她们扔了出去。
于是这事儿就闹开了。
林空也成了夹心饼干。到了这一步,无论他站在关郁一边还是站在贺源一边,都吃力不讨好。再者他也憋了一肚子气,他本来就是心高气傲的人,一向觉得秘书部被他管理的铁桶一样,没想到还是有人把手伸了进来,挑着他的人出来闹事。也幸亏那两个女职员被扔出去了,要是还在的话,林空都能捏着她们的脖子再扔一遍。
这件事闹到后来,终于演变成了一个“作为贺韬的代理人,关郁有没有权利随便开除员工”的讨论大会。不过这个时候,关郁已经冷静下来了,每天该干什么干什么,对那些天天挤在贺韬办公室里告状的股东们视若无睹。但凡有人来请他去贺韬办公室开会,也一律以“还有重要公事”为由推了个一干二净。
林空也天天泡在关郁的办公室里,石决明不知道他们都在讨论什么,但每一次都是不欢而散。有一次石决明进去送茶水,偷听了一耳朵,似乎是林空埋怨关郁手段太过激烈,说什么要“徐徐图之”,结果被关郁好一通冷嘲热讽。石决明不敢多听,放下茶杯就溜出去了。
这种事情,很难说谁对谁错,林空没有站在关郁的位置上,大概并不能深切体会到关郁的压力。又或者,林空旁观者清,把事情看得更通透,却苦于不知道该如何说服关郁这个领导者吧。
作为助理,石决明倒是比较赞成关郁的态度,贺源都已经从股东到小职员,上上下下的发动群众了,连个秘书部的小跑腿都被挑拨的敢跳出来跟关郁扎刺,再徐徐图之,会被周围的这一群豺狼虎豹活活坑死吧?
两位领导在办公室里吵架,石决明坐在外间的办公室里小心翼翼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今天贺韬也来公司了,正拉着一帮不依不饶的董事在会议室里谈心。通常这种情况下,林空都是跟在贺韬身边的,但这一次他却泡在关郁的办公室里。石决明有些疑心贺韬和林空是商量好了的,一人安抚一边。
事实上,林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在顶楼出现过了。秘书部早被关郁赶到楼下,贺韬的办公室虽然还在顶楼,但他现在很少来办公室,林空没事儿也不会跑上来闲逛。石决明觉得林空看上去状态不是特别好,人也瘦了很多。尤其他坐在关郁对面的时候,眼神甚至是深沉的,像压抑着什么说不出口的苦衷。
石决明一开始就觉得林空待关郁的态度不同,后来知道他们曾在国外同窗,更觉得他们之间的交情不一般。后来关郁进了“贺星”,却又觉得林空似乎有意避着关郁似的,石决明看不懂这些弯弯绕。但他觉得林空是不会害了关郁的。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的直觉。
石决明敲敲门,听到关郁的声音喊“进来”,就把办公室的门推开一条缝,探头进去问道:“关哥,还有什么吩咐没?要是没有,我就飞了。”他之前已经跟关郁说过周末的安排了:周五下班带弟弟去黄螺岛,周日下午返回市区,周一正常上班。
关郁本来板着脸,听到他这话,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浅笑,“我怎么这么想给你找点儿事儿呢。”
石决明眨巴眨巴眼睛,紧张地看着他。
关郁与他对视片刻,绷不住笑了起来,“行了,滚吧。好好玩两天,周一回来好好干活。”
石决明的心又扬了起来,“谢谢关哥。还有,”他停顿了一下,飞快地溜了一眼表情不怎么愉快的林空,“崇明里的公寓我都收拾好了,煤气水电的阀门也都关好了,钥匙放在门口的鞋柜上。”
关郁愣了一下,他当初把房子借给石决明,说是一个月,但并没有规定好日期。没想到他弟弟刚考完试,这小子就急急吼吼的搬回去了。
石决明不好意思地说:“这段时间给你添麻烦了,谢谢关哥。”
关郁笑着摇头,“行了,别瞎客气了,玩去吧。”
石决明心神舒爽,关上门的时候听见林空的声音说:“你看,你对谁都很友好,包括身边的小助理。但是你对贺家……”
门关上,后面的话也被关在了办公室里。石决明不由自主的想林空的后半句话会是什么,贺家的人?贺家的亲戚?贺家的股东?话说林空即便有股份,到底跟贺家也没有什么血缘亲情上的联系,为什么给人的感觉这么亲近贺家?这种亲近,似乎并不仅仅是因为贺韬当年的资助,石决明有一种直觉,觉得把林空和贺家连接在一起的,应该是一种比利益和恩情更加深沉的羁绊。
石决明一边想着,一边收拾好自己的办公室,拎着电脑包快步下楼。石远志刚刚给他发了条短信,提示他自己已经到了楼下。
石远志坐在路边的木椅上等他,身边放着两个背包,一个是他自己的旧书包,另一个是“贺星”发给石决明的皮质旅行包。因为只在外面住两天,所以需要带的东西并不多。石远志之前比较排斥石决明的这个安排,觉得他哥哥瞎花钱。但是石决明告诉他都已经网上缴纳了定金,不能再退之后,他又开始对这一次的度假安排期待了起来。
黄螺岛距离市区也就一个小时的车程,兄弟俩赶到梅格的时候太阳刚刚西沉,漫天绚烂的云霞,映得眼前的海景无比壮美。石远志也慢慢兴奋起来,扯着嗓子唱歌,石决明被他闹得哭笑不得。知道小孩儿这是高兴了,也就懒得制止他。
兄弟俩办好入住手续,先把东西拎到客房,坐在面朝大海的露台上欣赏了一会儿海上日落的美景,然后跑到楼下吃了一顿丰盛的海鲜大餐。吃完饭石远志被撑得不想动弹,被石决明硬拽起来去散步。兄弟俩绕着梅格的小山头溜达了一个小时,下山的时候从元赫的别墅外面经过,石决明眼尖的看到别墅里的灯光是暗的,只有花园里亮着几盏草坪灯。石决明想起第一次来这里的情形,忽然有点儿想念那两条爱粘人的、毛茸茸的大狗。
散步回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两个人休息了一下就跑去泡温泉。
这个时间段客人们大都集中在酒吧和娱乐大厅里看表演、玩乐,泡温泉的客人并不多。石决明泡在温泉池里,望着头顶星星点点的夜空和远处黑沉沉的大海,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天高海阔,浩瀚的星空闪烁在他们的头顶。灯火通明的酒店大厦静静地伫立在远处的繁花绿叶之间,在夜色里宛若晶莹剔透的玻璃盒子。隐约的音乐和山石另一侧的温泉池里客人们的说笑的声音,随着晚风飘荡在夜空中。
一切都显得如此美好。
石远志疯了一阵,也安静了下来,他靠在他哥身边,整个人都没骨头似的歪在他哥的肩膀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之后,他侧过头,软软地叫了一声,“哥。”
石决明扫了他一眼。
石远志往他身边凑了凑,又叫了一声,“哥。”
石决明拍了他一把,笑了起来,“神经。”
石远志把脑袋枕在他的肩膀上,长长叹了口气,“哥,以后你有老婆孩子了,还能跟我这么好么?”
石决明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想要一个答案,只要他说一句“不会”,小孩儿就又会高兴起来了。但是这一刻,或许是太放松的缘故,石决明忽然不想那么敷衍他了。
“小远,你以后会越来越不需要我。”石决明心酸的可怜了自己一把,“你以后会有自己的圈子,老师、同学,在以后还会有女朋友。你会有自己的生活,小远,以后咱们或许没有这么多时间再腻在一起了。”
石远志有些沮丧,又不知该如何表达不满,低着头不说话了。
石决明揉揉他的脑袋,“我想,咱俩的感情应该不会变的。毕竟咱们也没有别的亲人了。”
石远志过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这并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但他知道,他哥哥以后都不会再用“你乖乖睡觉,到了半夜仙女姐姐才会把大白兔奶糖放到你枕头边上”这一类的瞎话来敷衍他了。他哥哥以后都会把他当做一个平等的大人来看待。
不知怎么,石远志竟有些失落。他知道自己应该快点儿长大,帮着石决明一起担起生活的担子,但他心里同时又期待着自己成长的脚步能慢一点,再慢一点儿。有的时候,他甚至希望自己永远都还是那个挂着鼻涕的小破孩儿石远志。因为那样的话,他就能一直理直气壮的守在哥哥的身边了。
长大真是一件让人烦恼的事。
“哥,”石远志闭上眼在石决明的颈窝里蹭了蹭,轻声说:“以后我会变成一个很能干的人,挣很多钱,然后每年带你来这里泡温泉。”
石决明感动了一下,条件反射的开始教导他,“你不能把挣钱当做目的,要选自己真正喜欢的工作,这样以后在工作中才会有成就感。”
石远志挫败地看着他,“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以后也有能力照顾你。”
石决明与他对视片刻,低着头笑了起来。
石远志恼羞成怒,“你简直讨厌死了!你笑什么?!”
“是感动的,”石决明连忙安抚他,“真的,哥就是感动的不行。”
石远志气哼哼的不理他。
“小远,”石决明感慨地摸摸他的脑袋,“你终于长大了。”
在这一刻,石决明忽然觉得他经历过的那些辛苦,统统都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