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红的焰火迸发,与之一同出现的是一个出现了大窟窿的砖墙。火炮的威力有多少,在以往的那些奏疏之中可以说是了解的清清楚楚。但是,当殷祯真正看到这些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的心中震惊。
毕竟,奏疏里面写的再如何的盛大,终究也只是浮于文字,根本没有亲眼所见来的真实。一炮之后,尽皆糜烂,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这就是,火炮的威力吗?”
殷祯怔怔的站在原地,虽然说他曾经看过奏疏上描写,但是语言前这个景象相比,终极还是少了那么几分真实。可是如今,殷祯脑海里面的图画,全了!
一弹之后,墙崩石塌。这威力,即便是比起如今军器监之中的八牛弩,也是不遑多让。
心中惊喜,殷祯脸上却是不禁浮出了一丝笑颜。数日来,他第一次笑得这么舒心。看着眼前依旧是猥琐的黄四昌,殷祯就好像是见到了什么宝物一般。
“来人,赐黄四昌从九品官身,钱两百贯。“
话一说出,黄四昌只觉得天旋地转,就好象是被天下掉下来的馅饼砸中了脑袋一样。失魂落魄的谢了君王的恩典,而后一脸呆滞的站起来。对于他来说,方才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赏赐的两百贯钱还算是正常,但是后面的那一个官身可就是完全不正常了。
军器监自打开监以来,什么时候有过工匠得官身的例子。惊讶过后便是惊喜,要知道那可是官身呀!大赵四百军州,哦不,如今只剩三百了。大赵三百军州之中,吏员数万,可是每年吏员能转官身者不过是三十人。而且,转官身里还是有着规矩。
一是年老事高,德高望重者,二是忠心事事,不偷奸耍滑者,三是立下功勋卓著者。只有这三者,才可以从吏员转成官身。一条和三条等于是笑话,只有第二条才是一众吏员们追逐的路径。什么叫忠心事事,很简单,三次堪磨都是上等的成绩就算是忠心事事。
大赵吏员考核是三年一转,一转也称一堪磨,三次堪磨也就是九年的时间。九年的时,三次堪磨,看上去似乎是很简单的样子。但是,那一句话你看看就行了,若是信了,你自己就是傻子。就好象是评先进一样,看着似乎是正大光明,但是其中的道道可就是多了去了。
就拿这些小吏而言,上头若是没人,自己又没有上下打点,还想要升职。
呵呵……
在初兴的王朝之中,只要你做出了政绩,很快就会有提拔,这些不假。因为新兴王朝的统治阶层还没有定型,所以上升的渠道也比较宽泛。但是,大赵立国可是都已经过了六十年了。在这样的王朝里面,适应的却是另外一句话,朝中有人好做官!
有的人苦干十年,终究是做出了一个不错的成绩。但是,他这些年的努力加起来,却是未必有着上头之人一句提点的话语有用。所以,在一个体制存在一个甲子之后,内部的钻营媚上之人必定会慢慢多起来。当其中的大部分都变成了只知道钻营媚上,而不知道为国为民的时候,那这个王朝基本上也就敲响了末日的丧钟。
譬如,某个已经成为汉家黑历史的西晋王朝,这个王朝在开国的时候朝堂之中所充斥的就是擅长钻营投机的小人。而后来的历史更是宣告了这一点,在晋武帝死了之后,西晋就以着大踏步的姿态走向了灭亡。
因为,西晋并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朝廷,他得国不正。他并不是一个兼并崛起的王朝,他的建立全部都是建立在阴谋,权术,宫廷斗争的基础上。他的体系内部,所充斥的全部都是投机者。而一个由投机者组成的王朝,则是注定是不可能长久的。
黄四昌惊喜过后,取而代之的却是一阵发自心底惶恐。他是军器监的大匠,虽然说外表长了一个粗俗猥琐的样子,但是他并不是一个愚笨的人。小的时候,也曾经学过些文字,也看得懂书籍。自然,也明白了一些别样的道理。
比如,人情世故之类的东西,又比如,官场沉浮之类的东西。
从九品的官身固然是一个芝麻大的官,甚至,大部分的士大夫都看不上。可是,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天大的福分。
但是,这个福分太大了!
俗话说,祸福相倚。当福分多的过了头的时候,就会变成灾祸。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天大的馅饼,可是这个馅饼却是带着毒的。好闻,好看,但是绝对不好吃!
他在京畿呆了那么久,自然是知道一众的士大夫对于官职有多么的看重。那可完全就是士大夫的自留地,自己人拿了也就拿了,但是如果像自己这样的外人拿了,那可就真的不好办了!
且不提为难之类的东西,就是他们拔下来一根汗毛,也能把他这个小小匠户砸死。
想着,黄四昌连忙跪下一礼,口中道:“陛下容禀,小人不过是军器监中的一介微末匠吏,为国尽忠已是荣幸,焉能再窃据国家之名爵。陛下只需赏臣一些金银钱帛便好!“
黄四昌的话语让殷祯一愣,这个世界上还没有给官不要的?!殷祯怔怔的看了一眼黄四昌黝黑的面容,表情不似作伪,眼角虽有一丝遗憾,但是拒绝的意思却是坚决。
到底是什么意思?
正当疑问之时,就听得身旁的一个内侍开口道:”官家,国之名爵岂可轻授予人!“说着,手指更是轻轻指了一下外面,殷祯反应过来,顿时是愣在了原地。
内侍所指的虽是空处,但是他却是完全明白其中的意思。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国之名爵岂可轻授予人。这就是内侍要说的话,看着黄四昌的黎黑的面容,殷祯忽而感觉一阵无力。这大赵,究竟是谁家的天下,竟然连封赏有功之人都做不到,他还算个什么皇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些可都是儒家之言,如今他却是还要顾虑这个,顾虑那个,莫非,还真拿他这个皇帝当成了活摆设不成!
定了定神,殷祯面容上的笑意隐去,而后道:“无妨,既然是有功,那自当得到封赏,需要顾虑什么,朕好歹还是大赵天子,这点权力却是不缺的!”
听着殷祯如此的言语,黄四昌更是惶恐,连连叩首道:“非是陛下之因,只因小人微末出身,焉能当得一国名爵之位,正如这位大使所言,国之名爵不可轻授予人。小老儿一无功名在身,二无沙场血战之功,如此愧领官位,实在心中不安。还请陛下三思为重!”
说着,黄四昌狠狠叩首,黝黑的额头以着肉眼可见的速度青紫了起来。看着跪在地上好像是一头老兽的黄四昌,殷祯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冰冷。天子赐官,这本来是天大的恩宠,可是如今却是没有想到却是有人敢推辞。这可还真是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奇了怪了,怪了奇了!看他的面色对于拒绝这个官位还有着遗憾,那就可以说明,他并不是不喜官场风光之人。
那么,他为什么要拒绝呢?或者说,他在顾虑着什么呢?又或者说,他到底是在怕着谁呢?殷祯的眼眸深处略过了一丝寒光,眼底多了几分决意。
虽然说他是心性仁厚之辈,但是自从五皇子投毒一案后,他的性子就不可避免的开始转向阴沉。若是往日,看见有这么一个老头在自己膝下苦苦祈求的话,估计是早就收回成命了。可是,自从五皇子死了之后,殷祯体内的一根弦绷断了。虽然说不明显,但是他本人的性子确实是发生了变化。
这种变化在后世则是被称作,黑化!
一步迈开,殷祯口中的语气已经变得冰冷,“朕说你做的,你便做的,哪里有那么多的废话。须知道,违抗君命,可也是重罪来着。”黄四昌听着殷祯的话语,顿时是无奈至极,跪在地上恭敬的领了君命,而后一步一步的退开。
殷祯转眼看着场中的火炮,而后脸上则恢复了平常的晴朗,“这火炮可还有什么讲究,朕从西疆的奏文之中可是看到还有一种小炮名叫虎蹲的。”黄四昌收敛了脸上的苦色,恭敬道:“回禀陛下,以微臣所看,这火炮只要是构造得当,无论是多大的炮型都可以制造出来。甚至可以制造出,一炮就可以轰塌城墙的巨炮。”
“巨炮?!那是什么?”
黄四昌听出了殷祯的好奇,回道:“启禀陛下,所谓巨炮即是万斤炮,能发百十斤的炮弹,一炮之下,城池尽化渣滓。”
“哦?!”殷祯眼光闪动,似乎是非常好奇。“这些是你想出来的?”
“……”
“不是”,黄四昌愣了半晌答道,“这些东西在设计图的设想上有过提及,但是着墨却是甚少,臣苦思之后,才做出了这样的推论。”听着黄四昌的话语,殷祯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轻声道:“你倒是个老实人!”
“陛下当前,臣不敢有片字虚言。”
“哈哈哈…”殷祯笑了一阵,而后上下打量了黄四昌一眼,道:“我本来以为你是一个粗俗无礼之辈,却是不曾想,居然看走眼了。一个从九品官身对你而言,似乎是有些小了。”而后不管黄四昌已经变得诚惶诚恐的面容,轻声道:“若是你真的可以造就的话,一个判火器局公事的官职怎么样?若是还嫌小的话,一个判军器监的官职怎么样?”
一连两个问题,让黄四昌的面容再度变得惊恐。连忙跪下,惶恐道:“下民能为国朝效力已是荣幸,焉能奢求更多?”口中如此说着,黄四昌心底则是暗骂不停,“谁告诉他当今天子心性宽仁好糊弄的,谁讲的,站出来,他姓黄的绝对不打死他。”
在一众的大臣之中,其实广有流传,那就是当今天子心善,好糊弄的很。只要是可怜一点,基本上就可以糊弄过去了。可是当他拒绝官位的时候,却是一丁点都没有感觉到这位陛下哪里宽仁了。虽然说是赏罚分明,但是这气场跟他知道那一个不一样啊!这才多长的时间,就敲打他三次了,这样的君王哪里还是心性宽厚了!
黄四昌却是不知道,丧子之前的殷祯确实是心性宽厚,对母纯孝,对弟谦恭,可是这一切随着他的儿子被高氏暗害之后,就彻底变得无影无踪。虽然说殷祯早就做了皇帝,但是知道五皇子遇害的那一刻起,他才成为了一个略微合格的皇帝。
无情,冷酷全部具备的,合格的皇帝!
……
从校场出来之后,殷祯转身回了御书房。他可是一下了早朝就往这里赶了,如今事情办完了,自然是该回去干活了。
溪州,
孟珙穿着一身短打汗衫,用一把铁锹在地上用力的刨着。干瘦的身躯,苍老的容颜,比起当初领军西征的意气风发,可不知道差了多少。将一颗垂柳栽下了河堤,孟青看着自家父亲枯槁的模样,心中不禁是泛起了酸意。当初他父亲位列制置使,总领四路兵戈事,是何等的风光,挥手间,万军相随。数以十万计的大军曾经在他父亲的旗下战斗,如今种树的双手当初可是握将军印,提杀人剑的。而如今,却不过是提一下木桶,握一下铁锹。
这是何等的对比,明明这些错处不是他的,为何他的父亲要落入眼前这种状况。引动兵乱的不是他父亲,背后下手的不是他父亲,可是到最后背罪的却是他的父亲。这究竟是谁家的道理,苦心事事者罪责难逃,挑动祸乱者反倒是自在的很!
他不服,他一点都不服!
他想要去质问,可是看着孟珙佝偻的身躯,孟青心中终究是忍不住苦涩,默默的放下手中的物事,一路滑到孟珙那里,接下了他手中的木桶。孟珙见儿子到来,也不硬撑,顺从的把木桶交给了孟青。
父子二人相视无言,却是一点一点的沉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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