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秋色冷晴湾,无数峰峦远近间。闲上山来看野水,忽于水底见青山。
齐林山上,虽无诗中描绘的秋色,倒也是山环叠翠,树木繁盛,要是没有不时从松柏上落下的细雪和彻骨的寒意,倒是可以让人忘了此时的严冬。山中的冬天,比山外寒冷了不知多少,湿滑的山路上行着一团玄色的物体,风从四面八方涌来,掀起玄色物体的长袍,看身形当是个男子,不算魁梧,步子却踩得稳当。玄色物体后还有一团素色的小球,不近不远地跟着玄衣男子,时慢时快。
玄衣男子忽而在前方停下,扒开草丛,挑了几块还算平整的石头,搭了一个石台,坐下,伸手紧紧严实的雪帽,说道:“累了吧,歇会?”似乎是在和身后的小球商量,又有些像命令,硬生生的。
素色小球不客气地接过玄色男子从怀里掏出的一整块干粮,用力撕下一小块儿,又还给他,边吃边憨憨地说道:“还好。”声音稚气,倒真是个四五岁的孩子。
倏尔,素色小球抬起头,问道:“还有多远?”
玄衣男从旁边的树叶上撮起一团雪放入口中,避开小团子一直质询的眼神:“差不多了,三四个时辰吧?”似是觉得不妥,又补了一句:“前面有个地方,离我们不远,我们还要去那里拜祭下。”
“哦。”素色小球似乎没打算移开质询的目光,心中暗暗腹诽,三四个时辰,你开玩笑吧!
“你怎么了?走不动了?”玄衣男有些心虚地再次避开小球的眼神。转而,又起身,拍拍身上的食物残渣,细声说:“晓得你劳碌了,坚持下,嗯?”
素色小球慢吞吞地问道:“其实,我只是想问雪好吃吗?”
玄衣男顿了下,用力咽下梗在喉间的干粮,回道:“还好。”
又行了一个时辰左右,素色小球已经跑到玄衣男的前面,不时问玄衣男一些问题。玄衣男面对认真的小团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有时干脆不说话。素色小球觉得没趣,索性自己闷头在前面暴走,把“山上的树树为何冬天不落叶子”“冬天山里的鸟吃什么”“如果树树不落叶子,那些以鸟为食的鸟怎么活呢?会不会找不到食物啊?”留给自己冥想。
不久,素色小球觉得不太对劲,回转头一看,果然,玄衣男已不见踪影。
这下小球急了,往回一阵跑,四周一看都没有,蹲下暗自神伤:“怎么就不见了呢?莫非是我说的太多,惹得他烦,还没到地儿,就把我扔了。可我一向如此啊,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忽然,小球听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向后一张望,只见草丛抖动了几下,又恢复平静,似是石子如水漾开几圈波纹,又迅速恢复平静。素色小球觉得是玄衣男在跟自己捉迷藏,站起来,慢慢向那丛草移动。
四周好像扭曲了,小球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注意不到,只向草丛走去。不知为什么,小球想起了姐姐们讲给自己关于老猫猴的故事,本来是为了哄自己快点睡觉,倒是让自己几次在梦中看见一个全身毛茸茸佝偻的生物。
“也指不定就在草丛后面。”小球暗暗想道。这种想法不禁让自己也有点毛骨悚然。
就离草丛还有几步的时候,小球竟然感觉自己腾空了,向上看,是玄衣男把自己提起来了。玄衣男冷冷地问:“你怎么跑了,找了你半天了。”
小球呆了下,好像是男子先不见了,不过他已然对玄衣男反客为主的行为习惯了,故而没吱声。
玄衣男放下小球,说:“我找到那个地方了,你先上去,在那。”说着,向山路一边一指,补充道:“那有一处悬崖,你上去等着,我一会过去。”小球乖乖地嗯了下,转身向路上跑去。玄衣男想,真是乖啊,从一点点大起就那么乖,总像个小兽物一般乖乖地。是不是莫名地感觉到什么,这却是没人知道。
“你没做错,是开始就错了,是我错了。”玄衣男看向素色小球奔跑的方向,眼神里全是满满的怜爱,只觉得眼前愈加模糊。
可现在绝不是悲伤地时候,别忘了自己的使命,玄衣男伸手抽出软剑,眼神转而锋利。
素色小球跑到悬崖边的时候,玄衣男正用剑封住第十个人的命门,前九个都是一剑封喉,不能留下活口,活着就可能知道自己的秘密,并追溯到秘密的根源。
自己决不能再第二次犯这样的错误,这种错误所带来的伤害一次就够自己痛至骨髓,绝不允许再犯。
“你在吃什么?”玄衣男把素色小球的小手从嘴上拿下来。
小球迟疑地回答:“是......是......雪。我看你吃了,想尝尝好吃不好吃?”
玄衣男低下头,努力压低声音,控制情绪:“我......我吃,不是为了好吃。”
“那是什么?”小球紧追不放。
玄衣男:“可能因为无聊吧。”玄衣男侧身看着小球一脸憨萌的困惑像,两道小眉毛微微蹙起,语气缓了缓:“因为我是大人啊,大人经常做些无用的事,很无聊的。”
“那他们为什么无聊啊?”
“因为他们要不就不知道该做什么,要不就一个劲地做,久而久之,过犹不及,会厌烦,就会很无聊。”玄衣男自觉有点深奥了,“你能懂吗?”
“不懂!”小球斩钉截铁地回答。玄衣男淡笑,走开。
“但我会努力做个不无聊的人!”玄衣男顿了下,转头看看小球,压制住想要摸摸小球的冲动,淡淡地说道:“快点吧,不然一会儿天黑我们还到不了地儿呢!”
“哦!”小球快步挪动,跟上玄衣男的步伐。
安静时间只有一会儿,素色小球又开始了提问。“你的手好凉啊!比我刚拿过雪的手还凉哎!”
“是吗?那可能是我在溪边洗了东西,顺便也洗了手。”玄衣男摸着腰带,柔声回答:“你忘了,用过东西,吃过饭一定要洗手的,姐姐们教过你的啊!还有,我有洁癖的。”
素色小球晕晕地听着,摸不着头脑,“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玄衣男摸着腰间那被溪水洗得洁净,浸得冰凉的软剑,他可一点也晕不得。
“那个人埋在哪里了?”素色小球安安分分地跪在玄衣男身边,玄衣男也跪着,面向悬崖。悬崖下,是一片碧绿的竹海,绿浪层层,绵延数里,望不到边。
你问埋在哪里吗?我怎会知道,我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是、是了!是他最后一面都不想让我见!
你是有多愤怒,那一剑差点要了我的命!
你是有多绝望,亲眼看自己的生命一点点衰落!
你是有多恨,才会抛下她们,......抛下我。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永诀!
念及此,玄衣男忽然仰天长啸,他伸出手臂像是要拥抱什么,却终究留不住那些像尘埃一样的流动物。有些事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不论你有多少理由,统统都只是借口。那些被伤害的人和那些伤害人的人都很可怜,前者的那些蚀骨的痛楚永远将一生相随,后者总要为此付出代价,且不问这代价是否能承受得起。
素色小球惊吓得躲到树后,再也不敢提问了。
过了很久,坐在树后的素色小球浑浑噩噩地被人抱起来,已经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抬眼一看,不是玄衣男又有谁呢?太饿了,也没顾得上什么。小球觉得好幸福,简直是难得的对待。但又期望着快点到,自己是真的饿了,受不住了。
一切始于太靖十六年的寒冬,这既是前面的延续,又是后面一切的开始。
玄衣男步伐稳稳依旧,来到几年前的终结点,想必一切又要开始,向他无法掌控的方向蔓延开来。可他又怎能知道呢?他温柔地一如数年前,只是怀里人不一样罢了。
他微微晃动手臂,唤醒沉睡的孩子:“三三,我们到了,觉法寺,你看。”
他把小球,也就是三三放在地上,一手拉着,一手紧握着,向寺门走去,步伐还是那般稳稳的。仿佛生来就会行走,就已是这般沉稳。
几下敲击后,门开了是一个提灯的小沙弥,他带着疑惑地看看面前的这两人,大人用帽子遮得严严实实,小孩也是,但可以看见,从嘴里哈欠出的缕缕白气。
“不好意思,路过客人,可否寺内借宿一晚?”玄衣男恭敬非常,拱了下手。
小沙弥愣愣,虽是灯光昏黄,倒是也不难看见男子手袖里暗暗亮出的玉牌。于是便也恭敬地与他客气一番,让了进来。心中暗道:来得倒快!又忍不住多看了素色小球两眼,可奈何遮得像个球一样,实在看不清模样。
“两位施主这边请,厢房已备好。”小沙弥恭敬地在前面领着路。
玄衣男攥着素色小球的小手,紧紧的。
小球被拉得有些疼,又不敢发出声音,只得连跑带拖地跟紧玄衣男子。
被玄衣男换做三三的小球,边走边偷眼打量周围的环境,心中暗生疑惑:好怪!这也太安静了,难道寺内僧人都是这么早就休息的吗?一片黑漆漆的,连灯光都没有。
小沙弥把玄衣男二人引进厢房内,问道:“施主可还有什么吩咐?”
玄衣男背对着小沙弥,解开身上的长袍,倒是没什么拘谨,口中说道:“劳烦小师父给烧些热汤,路途远,想给孩子洗洗。”小沙弥看看坐在床沿上昏昏欲睡的小球,笑了,满口答应。
很快,小沙弥把两桶热汤送到了房门口,玄衣男出来把水提了进去,口中称谢。小沙弥隔着房里浑浑的烛光和清清的月色,才头次看见了玄衣男的轮廓,看上去比声音要年轻许多,生了一双古水无波的眼睛,小沙弥想,应该是个人物,可不知有没有师父说的那么厉害,哈哈,再厉害,想来也厉害不过名扬天下的颜重之。那人才是景胜才俊,风华无双,也算寺里来过的最厉害的人物了,只可惜自己那时年纪太小,未能看看他与天下制药圣手的墨颗子之间的较量,可惜可惜啊!
这边小沙弥正在梦里感叹自己生不逢时,那边玄衣男已叫醒昏睡的小球,解去小球身上厚厚的暖袍,最先露出的是小球圆圆大大的脑袋,毛茸茸的,因为太久蒙着帽子,天气又冷,一时间,小球的头上竟然升起了缕缕热气。玄衣男说:“三三,头上冒烟,当是熟了!”随即笑得温和。三三似乎还不习惯男子的打趣,摸摸脑袋,无所谓地扭着跑到大木桶旁边,开始脱衣服,脱完跳进木桶。
男子静静地看着小球洗澡的每一个动作,听着小球嘀嘀咕咕:“泡泡,好舒服啊!”
小球顾不上发愣的男子,边说边起身去抓桶边架子上的皂荚,却看见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拿起。往上一看,是玄衣男立在桶边。“咦?作何?”三三很不解。
三三的不解,还有很多。比如就像现在这种状态。“我自己会洗。”趴在桶沿的三三很不知所措。
“知道,我帮你把后背搓搓。明天要见主持,做个清净的好孩子,主持才会喜欢你,知道吗?”
三三很不屑,心中暗道:“我干嘛讨老和尚喜欢!”
挽起袖子的玄衣男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他从来没给孩子洗过澡,以前有她们在,不用愁,现在......“你的姐姐们,很能干很懂事,把你教得...照顾得很好。”玄衣男把洗好的三三用棉布裹起来,稳稳地抱起来,送到床上的棉被里,又细致地穿上衣服,盖好棉被。做完一切,他才用剩下的热汤洗了洗,熄了灯,也躺到床上。
月光穿过窗纱,洒在木窗下的竹床上。三三露出的小脑袋扭来扭去,玄衣男则一动不动,似乎一下子就睡着了。似乎是为了确定玄衣男睡着与否,三三故意把腿放在他身上。搁平日里,想必又是嫌弃地躲开,自己也会被说成是一条好动的虫虫。但今天真的很不一样,玄衣男没说什么,还把三三往身边拉了拉。
三三感到太意外了,想想,迟疑地说:“阿父,你今天很奇怪哦!”
玄衣男从枕头上转过玉雕般的脸,看着三三,淡淡地说:“嗯,有什么奇怪的?”
是啊,有什么奇怪的。我对你做的一切都很正常,都是我该为你做的。我只怕自己做得太少,甚至来不及做更多的。玄衣男心情低转,别过头。
“额,其实也没什么了!阿父以后多做点,就不会奇怪了。好了,睡吧睡吧。”三三伸出手安慰似得在棉被上拍拍男子。
“你这是在哄我睡觉?不觉得很奇怪吗?”玄衣男感到好笑。
“没关系,习惯就好。我跟你说哦,这种方法......”
“闭眼,睡觉!”玄衣男沉声打断了三三预备期的长篇大论。
“哦。”三三缩进棉被里,露出了一个小小的鼻子喘气。
月色入户,觉法寺里落雪已被扫净,雪色的反光倒是使寺内格外明澈,厢房旁的竹影交错,大片大片的文竹遮住了小小的厢房。厢房里,素色小球三三睡得正酣,无忧无惧,都没有感觉到身边已经起身的玄衣男子。
玄衣男立在木窗下,沉思了一会儿。回身看看,紧紧三三身上的棉被,叫了两声,看实无反应,确定是睡着了。于是,轻轻地穿上衣服,出了厢房,轻车熟路地直奔主持禅房而去。
立在禅房外良久,最终他还是犹豫不决地推门而入。主持觉闻正趺坐在榻上,背对着玄衣男。边上的茶炉升起袅袅云雾,炉下炭火烧得通红。玄衣男不知如何开口,就那么枯站着。
最后,打破缄默的还是觉闻主持,他缓缓睁开满是皱纹的眼,声音稳得像一壶水,抚平了男子心上的焦虑,他温温地说:“老衲听闻故人已至,特奉茶恭候多时。”
言罢,转过身来,那双看多浮沉的眼露出久违的喜悦:“一别五年,重之,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