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进入了梅雨季节,尧曲城竟也难得地一改往日的燥热,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混着泥土的腥味,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魏楚生早早地醒来后便等在了钱世忠的屋外。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留在此处荡平沙盗之乱,否则绝不回京。他本以为一朝高中之后便可以飞黄腾达,但不承想生平第一次来到大庆朝的边关,便遭受了如此打击。他既然侥幸留得了这条性命,自然定要用它做出一番事业来。荡平沙盗之乱便是其一。
钱世忠一直保留着从军时的习惯,每日晨起后会静坐修行半个钟头。这几日虽是梅雨季节,屋子里却照旧很闷。今天一早静坐结束后,钱世忠整个人都好似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汗流浃背。他琢磨着今日无事,索性沐浴一趟也好。他推开门正准备唤人备水的时候,忽然发现了魏楚生正毕恭毕敬地站在屋外。
钱世忠心中生疑,不知这人来找自己做什么。自从魏楚生被救出来后,这人身子便一直病怏怏的,皇上布置下的任务又被萧墨迟自告奋勇地全揽上了自己的肩上,他自然也不必与这人见面。这也正合他的心意,他可不愿整日里对着一个病怏怏的人。
魏楚生一见钱世忠起了身,忙上前行礼,“钱侍郎。”
钱世忠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并不留情面地说道,“有何事让萧墨迟转说与我便好,你不必跑一趟的。”
魏楚生的脸上有些讪讪的,但依旧硬着头皮说道,“钱侍郎,我想留在尧曲城中。”
钱世忠一听这话,这才瞪大了眼睛看着魏楚生。他总以为这个读书人经受了这么一遭后定是迫不及待地盼着回京的日子,可没想到,现在他却站在自己的面前告诉自己,他想留在这儿。
钱世忠也不急着沐浴了,在屋前的石凳上坐下,“你留下做什么?”
魏楚生语气坚定地说道,“荡平沙盗之乱。”
钱世忠闻言,不禁“嚯”了一声,语带讥讽。
他以食指轻叩大理石的石桌,“这沙盗成乱从先帝时便有了,无论是当年戍边大将军武直,还是现如今的小傅将军,都不曾能够荡平沙盗之乱。你不过是一介文人而已,哪来的志气可以荡平沙盗?”
魏楚生面上涨得通红,“有志者,事竟成。”
钱世忠却丝毫不给这人留情面,“有时候,不是光有志向便可以成事的。”
魏楚生不再与钱世忠在这个问题上绕圈子,当即重重地跪在钱世忠的面前,“卑职愿留在此处,不荡平沙盗之乱誓不回京,还求钱侍郎成全。”
钱世忠见他的脸色格外坚毅,心中倒动容了几分,语气也温和了些,“你有这份心便也足够了。可你留在此处,只怕是……”
魏楚生明白钱世忠未说完的言语是什么,当即打断了钱世忠说道,“卑职不会成为累赘的。没有人天生便会什么,但是卑职可以慢慢学。”
钱世忠见劝不住他,只得点点头道,“回头我到了京城会替你向尚书大人说一声的,允不允还得看尚书大人。”
魏楚生面露欣喜的神色,“多谢钱侍郎。”
钱世忠却表情淡漠地避开了他的叩首,“不必谢我。你要知道,有时候若上了战场,根本没有时间给你慢慢学。兴许,让你留在这儿不过是害了你。”
魏楚生却满不在乎,“卑职本以为被沙盗掳去之后已不可能再活下来,如今这条命已是捡回来的,卑职又有何所惧?”
魏楚生回到住所的时候,萧墨迟与东哥恰巧送别了阿蘅一行人也回来了。
魏楚生对着萧墨迟做了个揖说道,“魏某多谢萧兄这段时间的照顾,他日回京后,魏某祝萧兄能飞黄腾达、仕途顺畅。”
萧墨迟摆摆手,“我没那个飞黄腾达的心思。
”他转念想起了宛央,低下头嘿嘿一笑。
东哥忍不住了,问道,“魏主事,你当真不和我们一道回京城去?”
萧墨迟闻言,诧异地看着魏楚生,“你不回京城吗?那你要去哪儿?”
魏楚生淡淡一笑,“我要留在这儿。”
萧墨迟狐疑地问道,“留在这儿做什么?好容易能回京城了,魏兄你怎的却……”
东哥这时□□嘴来,“魏主事说要留在这儿打沙盗。”
萧墨迟瞪大了眼睛望着魏楚生,但这个表情不过是稍纵即逝。他走上前拍了拍魏楚生的肩膀,“魏兄真是有志向!萧某自愧不如,但是不如也就不如吧,我本就比不过魏兄你。”
魏楚生原以为自己要再与萧墨迟解释一通,心中已生烦躁,但不想萧墨迟却这般轻易地接受了,甚至还鼓励了他一番。他的语气很是诚恳,并无讥讽之意。
魏楚生心下感激。东哥却嚷起来了,“少爷,你该劝劝魏主事才是。留在这儿打沙盗算怎么一回事吗?”
萧墨迟瞪了东哥一眼,“人各有志。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东哥闷气不做声。他与魏楚生不见得有多深厚的感情,但是好歹相识一场,岂可眼睁睁地看着他留在此处白白送死?他不过是被沙盗扣押了几日便已经去了半条性命,这下留下来与沙盗为敌,可不就是不要这条命了嘛?
那晚,尧曲城守军军营中设宴为钱侍郎等人饯行。萧墨迟席上对傅容、魏楚生二人很是依依不舍。
傅容对魏楚生主动请求留下一事很是惊讶。他也以为魏楚生经此打击后定会盼着早日回京,不想他却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席间,傅容只觉得闷,便偷偷溜了出去,想透透气。
萧墨迟一见,也跟着溜了出去。
傅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知道是萧墨迟,笑着回头说道,“我坐不住是常有的事,你最喜欢热闹了,怎么却也坐不住了?”
萧墨迟并不回答,却朝着傅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傅容收住了笑容,“你这是做什么?”
萧墨迟不易察觉地叹口气后才说道,“魏兄留在尧曲城中,还望小傅将军能多看顾他几分。”
傅容的心中一动,这人在席间当着众人与魏楚生的面时并不说出这番话,这会儿却特意寻了没人的时候拜托他此事,竟也是个难得的心细之人。
傅容只觉得魏楚生这等文弱书生留在边关也只是添乱,但是口中却还是答应道,“我尽量。”
萧墨迟笑道,“那就多谢小傅将军了。”
傅容点点头,与萧墨迟笑着调侃道,“萧兄可别忘了许给我的无纸与金墨才好。”
萧墨迟嘿嘿一笑,“这个是自然。”
自从宛央被安全送回京城后,傅容便只当自己对宛央与萧墨迟的感情毫不知情。可现在,萧墨迟也即将回京,傅容再也不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看得分明,皇上对这人很是忌惮;但他并不忍心再看着这人因为此事而触怒了皇上。否则,凭着他的姓氏和他的这一张脸,只怕拖出去凌迟也不能一解皇上心头之恨。他淡淡地说道,“感情的事,萧兄还须慎重才好……那个人……毕竟并非平常出生。”
萧墨迟没料到傅容在临行前竟会与他说起此事,他迟疑了一阵子却还是如实答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傅容听他的语气虽是轻描淡写,但坚定无疑,一时间又没了主张,不知该如何劝阻他。及至萧墨迟又回了宴席,他才愣愣地说道,“可说到底,你俩的命运都握在天子的手中,你岂可……”
周围静悄悄的。傅容抬头扫视了一圈,这才发现早没了萧墨迟的踪影。他无奈地笑笑,此事也只得暂且压在心中不表。
转天一早,钱侍郎领着萧墨迟等人踏上了返回京城的路。
傅容与傅柏年准备亲自将一行人送出城去。可就在出城的路上,一名士兵灰头土脸地赶来,声嘶力竭地喊道,“报——”
傅容从军时日已不短,见这士兵慌慌张张心知必有重要之事,但是依旧镇定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月氏族打过来了。”士兵边喘着粗气边说道。
一行人一听这话全都震惊了。
傅容是最先回过神的,忙问道,“今日负责守城的是谁?”
士兵的气终于稍稍喘匀了,“是岑先锋。”
傅容稍稍安下心,岑迦为人颇稳健,此刻有他守城,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出大的乱子。
傅容先对着传令的士兵吩咐道,“下令封城,全城戒严。”话音才落,又转过头对着傅柏年说道,“傅参将回营去清点士兵,我去城门处看看究竟是何情形。”
钱世忠久不上战场,心里痒痒得很,“我与你一道去看看。”
傅容略微沉吟了片刻,“也好。”
萧墨迟一听这话,便将自己与钱侍郎的行李全都交给了东哥,“你也回军营去。”
东哥捧着鼓鼓囊囊的几个包袱,苦着脸问道,“那少爷你呢?”
萧墨迟头也不回地跟在傅容、钱世忠的身后走了,“我一道去看看。”
东哥垂头丧气地回了军营,一路上直报怨自己也真是走了霉运,跟着少爷来这边关一趟,原以为是美差,却不料总是出岔子。魏楚生已经得知此事,也风风火火地赶去了城门处,想看个究竟。
尧曲城外,月氏族的大军已经排列整齐,看着很是威风凛凛。而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他们竟已在城外扎下了帐篷,看来是有备而来。
傅容脸色铁青地看着这一切,一口银牙几乎被咬碎。
钱世忠毕竟出入沙场多年,淡淡地看了一眼便推断说,“看这阵势,只怕得有一万五千人左右。”
傅容沉默不语。
钱世忠此刻也不避讳自己的京官身份,径直问道,“现如今这城中究竟有多少守军?”
傅容低头沉吟了片刻才缓缓答道,“可战斗之人只怕不足五千。”与浮屠宫一役中,士兵本就伤亡惨重。加之尧曲城的气候多变,所以不少伤兵全都移去了附近的城镇修养。现如今面对月氏族来势汹汹的大军,尧曲城几乎是一座空城!
钱世忠面色却如故,紧接着又问道,“既已封城,那这城中的粮食可支撑多久?”
傅容低头暗暗算账,“至多一个月。”
在场的众人脸色全都为之一凛。一个月,说短并不短,说长却也不长。若是一个月内未能击退敌军,那这城中的军民又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