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秋天来得格外迅疾和猛烈,才不过初秋的光景,京城的里里外外都已经日渐萧条。
傅容早已不是当初的公子哥儿脾性了,可见着这久违的京城秋景,还是难免有几分伤春悲秋之情。
出了皇宫后,傅容便头昏脑胀,只觉得天也旋,地也转。父亲与母亲三番五次地派人来请他去吃饭,他都面无表情地回绝了。管家再来的时候,脸色也是铁青铁青的。他已经来来回回地跑了不下三趟了,那厢老爷和夫人坚持让少爷一道过去用餐,这一厢少爷却是一直愁眉不展。傅容还未等到管家开口,便抢先摆摆手,“我出去走走,让老爷和夫人先吃吧。”
管家不敢作声,傅容则径直出了府。
这偌大的京城,是傅容土生土长的地方,但是此刻看在他的眼里却觉得陌生无比。关外粗粝的风情,他是不大能喜欢的。他的心底还是藏着那个热衷于风花雪月的公子哥儿。可现在,这京城于他,好似也已经隔着千山与万水了。他遍寻不着一丁点儿熟悉的感觉。
傅容在京城繁华的街道中毫无目的地游走着。他的双腿不自觉地往萧氏鱼庄的方向去了。早前他的那些个狐朋狗友早已在他鼎力襄助三皇子之时便已经疏远了,现在,也只余下萧墨迟一人可以说上几句话。但是,傅容的脑子里皇上的话一直在打着转。离萧氏鱼庄越近,傅容的心便揪紧了几分。
远远地已经能看见萧氏鱼庄的金字招牌了,傅容只觉得那金光闪闪的四个字有些晃眼。他暗暗地长吁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京城里,是只余下萧墨迟一人能说上话了。可现在,他要去对萧墨迟说些什么呢?难道要告诉他皇上已经赐婚,他的心上人不日将会成为自己的妻子?可是,这件事就算自己不去对他说,又能瞒得住多久呢?
傅容只觉得眼前的这一桩桩、一件件比上战场厮杀还要难上千倍、百倍。傅府不想回去,萧氏鱼庄又去不得,他便只得又在这京城中游荡着。这一游荡,傅容竟不知不觉地出了京城,一路往京城西郊去了。
京城西郊的青山便是皇陵所在。傅容极目远眺,已经能隐隐看见郁郁葱葱的松柏了。傅容去道边的小酒肆里打来了一斤黄酒,边呷了一口,边暗自琢磨道,既然都已经到这儿了,不妨去看看先生也好。
萧重身首异处的时候,傅容几乎万念俱灰。他失魂落魄地收敛了萧氏父子的尸骸后,本想着让这两个人,尤其是自己的先生能够远离京城的纷纷扰扰、尔虞我诈。可彼时的他还未褪尽公子哥儿的习性,脾气拗且倔强,于是他一转头又觉得,就算葬在青山附近又如何?自己想要的就是让那一位百年之后,在九泉之下也难以安生,会觉得自己愧对先生。
他要在高高在上的那一位心中梗上一根刺。
现在的傅容想起当初的自己,无奈地笑笑,还是该让先生远离京城的这一切才对。
萧氏父子的坟茔都是傅容亲手修筑的。他这一去边关这么些日子了,想来两座坟茔都已经被荒草埋没了。想当初萧国公在朝中掌权之时,风光无两,可死后,也只有一抔黄土掩身,真真是凄凉无比!
虽然久未来祭拜过先生,但傅容还是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当初埋葬萧氏父子的地方。傅容原准备好好儿地给两位修一修坟茔,可近前一看才发现,萧氏父子的坟茔被修得圆圆整整,四周的杂草也都被除去了。傅容心中生疑,这究竟是谁还敢来祭拜萧氏父子呢?当年他给萧氏父子收敛尸骨后,并未瞒着众人去那人烟稀少的地方埋葬两位,而是明目张胆地寻了个风景秀丽的地方让两位长眠。这事儿在京城,只要是想知道的人,便一定会有法子知道。可尽管如此,面对皇上的盛怒,他能做到的也仅此而已,而敢来祭拜这两位的,多半已经被皇上拖到午门斩首示众了。
傅容许久未曾沾半点酒腥味儿,这会儿只咪了一两口黄酒便觉得头昏脑胀,也无甚心情再去追究这事儿,便倚着萧重的坟茔坐下了。他洒些黄酒在坟前,突然又后知后觉地说道,“学生忘记了先生你一向不怎么喝酒的。”
傅容的脸透出了醉酒后的酡红,扶着额又叨叨着,“学生难得能来看先生一趟,先生也好歹喝一杯。”
傅容此时只觉得手中的酒壶越来越重了,脑袋也好似撑不住了,可自己却其实越来越清醒。
傅容顿了顿,努力摇了摇头,半是询问半是自说自话道,“先生,萧墨迟究竟是谁呢?竟与你那样相像……可说起来相像,却其实又不像。如果先生能有几分萧墨迟的性子,兴许现在便是闲云野鹤了……”
回应傅容的当然只有这还未成气候的秋风罢了。
傅容干尽了一壶黄酒后,倚着萧重的坟茔打了个盹。日头西斜的时候,傅容的一身酒气被晚时的凉风吹散了。
酒醒了,心情却更加寥落。这京城里,他没地儿能去。而他也再没机会重回尧曲城了。
傅容心事沉重,双手别在身后,缓缓地踱回傅府。
“哎……”这声音很是张扬,与这肃杀的秋天格格不入。
傅容打了个激灵,抬头一看,竟是萧墨迟的脸庞映入了眼帘。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傅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傅容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后淡淡地问道,“你怎的会在这儿?”
萧墨迟被这么不经意的一问倒有几分害羞,挠挠头,又偷眼瞧了瞧身侧的那一株老树,微微一笑说道,“自然是这儿有美好的记忆了。”
傅容从他的神色中瞧出了端倪,心中更觉得愧疚,支支吾吾了几声后终是语焉不详。
萧墨迟却没瞧出傅容神色里的不对劲,兀自对着那一株老树长吁短叹着。他现下终于是好容易回了京城,可却一直没有任何机会能见着贵为公主的宛央,于是只能独自来这儿缅怀一番往日的美好回忆。
傅容沉默了半晌后,终于鼓足勇气对着萧墨迟说道,“皇上已经将公主许配给我为妻。”
短短的一句话,傅容直说得口干舌燥。
不想,萧墨迟却一脸喜气洋洋,天真地追问道,“哦,竟有这等好事?我就说这一回你立下这样的功劳,皇上一定会赏赐你的。”
傅容黑着脸,默不作声,有些不明所以。
萧墨迟却继续追问道,“皇上将哪个公主许配给你了?”
傅容这才算明白了萧墨迟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想笑,却又着实笑不出来,只得皱巴巴地说道,“大庆朝现下只有一位公主。”
傅容说得很轻,语气里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萧墨迟听得呆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愣了片刻后挠了挠头,竟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来,“恭喜……恭……”话只说了半截,萧墨迟的笑容终于敛了回去,苦着一张脸不知该说些什么。
傅容不敢去看萧墨迟的眼神,但是心中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毕竟,这事儿若是由自己亲自告诉萧墨迟,自己心中的愧疚之情总好像会少上一些。
傅容的眼神没处落脚,只得盯着萧墨迟的手。那一双手,一会儿握紧,一会儿松开,一会儿又捻着自己的衣前襟……傅容看得心酸无比。
长久的沉寂过后,萧墨迟突然开口说道,“那样的姑娘也确实只有你这个小傅将军配得上。”
萧墨迟这句话说得格外消沉,但是傅容听得分明,这句话倒不可谓不是萧墨迟的真心。这让傅容一时间无以言对。
萧墨迟盯着自己的脚尖出神,尔后又喃喃地说道,“可是……可是……我还是……”
萧墨迟苦笑着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傅容只得自行揣测萧墨迟没说完的话。他还是不甘心呢?或者说,他还是想要与公主长相厮守?无论是哪一种,傅容都只觉得好似是自己对不住萧墨迟一样。
两人肩并着肩往城里去。萧墨迟那样喜欢热闹的人突然这般安静只让傅容觉得自己的心在被千万只蚂蚁咬啮一般,奇痒无比。
傅容呆呆地将萧墨迟送到了萧氏鱼庄,眼睁睁地看着萧墨迟垂头丧气地进去了,也始终一言不发。
萧墨迟才进了门,东哥便迎了上来,“少爷,就等你吃晚饭呢。”
萧墨迟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东哥却奇道,“少爷,今儿个晚饭可都是些你喜欢的菜,怎的又没胃口了?”
萧墨迟也不做声。
东哥却追在后头,锲而不舍地继续问着。
萧墨迟只觉得心烦意乱,一扭头便又出了鱼庄。
京城的夜晚也是亮堂堂的,但是这亮光却未曾亮堂到萧墨迟的心坎上去。他只觉得自己心间的那一扇门在傅容说及皇上赐婚一事时早已轰然紧闭,再也没法子叩开。
萧墨迟不由自主地去了抱月楼。恰逢柳细细此时并无客人,两人便上了一盏灯,无言对坐着。
萧墨迟好几次想开口对柳细细说一说堵着自己心眼的这件事,但是左想右想却又觉得不合适。这倒不是萧墨迟不拿柳细细当自己人,而是因为无论是宛央还是傅容,身份都特殊了些。而这两位也都是萧墨迟想护佑的人,所以,最终他还是选择一言不发。
柳细细看得明白萧墨迟有心事,但是却也不去追问。她自己今儿个本也不好受。她自从在抱月楼挂牌以来,一向只接待对上对子的客人。但是若有朝中重臣来捧柳细细的场,妈妈也会冷下脸撺掇着自己去。今儿个她便陪了一位满脸横肉的朝臣。她对这人抗拒得很,巴不得他早些离去。不想这人几杯酒下肚后却说起了小傅将军傅容与公主的婚事。柳细细好似挨了当头一棒,整个人都懵了,软下身段追着问道,“皇上怎会将公主许配给小傅将军呢?”⑧±妙(.*)笔⑧±阁⑧±,o
那人见柳细细眼波流转,心都酥了,哪有不说的道理呢。
“皇上还不是想遏制傅家的权势,一旦娶了公主,小傅将军往后便只能担任闲职……”这人还在叨叨着什么,柳细细却是半个字也听不下去了。她心心念念的人就要娶旁人为妻了。虽然从一开始,聪慧如柳细细便知道自己此生也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子,但是明白归明白,当这事成真的时候,她的心还是碎成了一瓣一瓣的,鲜血淋漓。
柳细细熟练地温了一壶酒,也不多说话,便给萧墨迟和自己满上了。
萧墨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柳细细也学做他的样子。两人直喝得酒杯、酒壶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才罢休。
一路跟着萧墨迟来了抱月楼的东哥早看明白了少爷心情不佳,却又问不出个名堂,只得等着少爷醉醺醺之时,将他拦腰扛回了鱼庄。
两人回到鱼庄之时,醉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的老黄恰巧起夜,见少爷醉得不省人事,他只拍了拍少爷的肩膀,一句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