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孤家寡人的武直仍留在宫中当值。今儿个原不是他当值,可那副统领却是个有家有室的人,比不得他,孑然一身。他遂好心地换下了他,让他回家去与家人团聚,热热闹闹地吃个团圆饭。副统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回去了,临行前还说道,“多谢武统领,改日领了军饷,我请你去萧氏鱼庄大吃一顿。”
武直正为着换岗后的去处而烦恼着,一听副统领说起萧氏鱼庄,心里倒敞亮了,那也真是个好去处,可以与古镜川喝上几盅。所以一换岗,武直一身军服也没换下便去敲鱼庄的门。
除夕夜里的敲门声“嘭嘭嘭”,有力,却又有股子凄凉。
许久后,鱼庄的门这才开了一道缝隙,一丝光亮从里头渗了出来。武直这一刻,心里很是向往那昏黄的灯光。他问道,“古镜川人呢?”
留下看守鱼庄大门的是何守财。他父母俱无,家乡的房子也不在了,只有鱼庄这么一个去处,所以伙计们赶回去过新年了,他便留了下来。他认得来人,于是恭敬地作揖道,“二当家的去了关外。”
武直皱着眉头问道,“关外?他去那儿做什么?”
何守财答道,“我家少爷找不着了,二当家的寻他去了。”他寻思着这好像也不是件见不得的人的事儿,便照直了告诉武统领。可他一个普通老百姓哪里会明白这其中的关节呢?
萧墨迟不见了?他这几日在宫中当值倒没听说过这事,想来皇上也不待见这人,便索性丢开不管了吧?
何守财这时敞开门,“武统领要进来坐坐吗?”
武直也淡了喝酒的心思,摆摆手,仍旧回了营房。有人见武统领回来了,诧异地说道,“武统领怎么还不回家去?”
武直笑笑,“留下陪着兄弟们也是一样。”
这守夜的御林军们一听这话,大为感动。
武直此时却怀念起了戍守边关的日子,这在宫中当值,除去巡夜的士兵,其余人都猫在营房里烤火、喝酒;而在边关,外头凛冽的风呼啸着,一队一队的士兵们照旧巡逻,丝毫不敢松懈。偶有闲下来的士兵扬着嗓子唱几曲家乡的小调,无论听得懂还是听不懂,也总会有人跟在后头偷偷地抹眼泪。那个中况味才是武直心中真正的从军生涯,而不是窝在这暖烘烘的营房里,护卫着皇上与他的嫔妃们的安全。
古镜川此时则在那客栈里过着除夕,身边有东哥和柳细细。三人的面前摆着几道简单的小菜和一壶黄酒。
东哥叹口气,“没想到会在这儿过新年。”
古镜川与柳细细都不接他的话。
东哥也不介意,又自顾自地说道,“也不知道少爷现在在哪儿。”
古镜川也叹口气,自己满上了杯子。真不见了萧墨迟那个败家子后,古镜川才意识到自己也并非太上忘情之人,至少此刻的他满心里都只是希望萧墨迟能平安归来。
老黄此时也在这尧曲城里,但是他已经不盯着古镜川了。这古镜川的身手虽赶不上他,但是要盯着古镜川却也是费神又费力,于是老黄转而猫在了边关大营附近。少爷毕竟是跟着钱侍郎出来办差的,想来若是能活着回来,定会再回这边关大营才对。
边关大营里的年味儿并不甚浓,每个人都在此刻开始思念远在家乡的亲人。
老黄却是没什么亲人可言的。他才开始记事便被净了身送进了宫中,也是先帝见他骨骼精奇,是块练武的好料子,这才选他去修炼那武功秘籍。练成后,他便一直跟在先帝的身后,秘密保护着先帝的安全。后来祁宗登基,他便又跟在了祁宗的身边,也开始暗暗留意宫中的那些小太监,细心寻找着有谁可以担当下一任秘卫。可直到那场大火烧得京城红遍了半边天后,祁宗却黯然地给他下了命令,“你今后便去保护皇四子。”
老黄纳闷,“皇四子他……”
祁宗说道,“那些人以为这一招瞒天过海便可以逃过朕的眼睛,可笑。”祁宗说着可笑,可嘴角却是垂得很低很低。
老黄自然不敢去妄加议论皇家的事,只问道,“那今后秘卫一职……”
祁宗想了想说道,“武功秘籍父皇已经传给了我,朕自会找人去修炼武功。”
老黄领命而去。从那时起,他就一直跟在萧墨迟的后头,一跟便是十几个年头。他费尽心机地取得了迟健的信任,又格外谨慎小心地把自己这一身的武功修为全都藏了起来,免得古镜川起疑心。这么多年都已经有惊无险地过去了,现在他已经白发苍苍了,眼见着就是半只脚踏进坟墓的人了,难道却还是守不住少爷?老黄偏不信这个邪,于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一直猫在边关大营附近,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钱侍郎。钱侍郎并未返回京中去过新年,而是留在了边关,一是皇上交代的公差还没办妥,二是他一直在私底下寻找着萧墨迟。古镜川无权无势,钱侍郎好歹有个一官半职,跟在钱侍郎的后头猫着,老黄总觉得找着少爷的希望会大一些。
一晃新年也过去了,尧曲城里的生活照旧如昨。古镜川却是整日里站在客栈门前,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束手无策。萧墨迟竟消失得这样彻彻底底,让他一点法子也想不出来。他后来又去大营里找过好几回钱侍郎,钱侍郎自己个儿也无奈地摇摇头,“我也找过他好几回了,始终没信儿。”
傅柏年眼见着钱侍郎为着萧墨迟跑穿了好几双鞋底,提醒他道,“这毕竟是个敏感人物,侍郎可得当点儿心。”
钱侍郎点点头,可他这公差办也办得差不多了,却还是始终留在边关大营之中。当年的魏楚生一副书生脾气,倔强得很,死便死了,钱侍郎也不觉着有多惋惜;可现在轮到萧墨迟这个呆子了,钱侍郎却总觉得心中不顺意。更何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人毕竟是跟着他从京城来的,他总觉着自己还得再把他带回去。
古镜川又往那勒喇的府邸跑过好几回,希望他能帮着去王宫里问上一问。那勒喇抵死不从,他是阿道奇的舅舅,若不是阿尔阔凭空跳出来,现在阿道奇便是月氏大王,那王宫便等于是自个儿的家。可现在,全然不一样了。那勒喇心里对阿尔阔还是有几分惧惮的。
那勒喇看着古镜川甚是焦急,提议道,“你不妨去找一找浮屠宫,他们在这边关没有办不妥的事儿。”
“浮屠宫?”古镜川还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那勒喇继续说道,“他们在这关外与各个部落都有往来,神通广大,势力遍布关外,想让他们帮忙找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嘛。”
古镜川的心里一动,反正他自己也是没辙了。来这关外便是为了寻找萧墨迟,总不能人没找着,他又空着手回京城去哪!
古镜川于是对着那勒喇说道,“可否帮我引荐一下?”
那勒喇说道,“也好,这几日他们刚好有长老在这王城里,我给你说道说道去。”
古镜川被那勒喇留在府里,说是浮屠宫的长老们一向谨慎小心,不愿被外人知晓自己的身份。这帮着找人一事本就是个不情之请,先让他去说一说,得了浮屠宫长老的允许再领着他去见人也不迟。
古镜川琢磨着也没什么不对劲儿便耐心地等着。
那勒喇去了客栈后径直叩开了浮屠宫长老的屋门。他是个直爽人,浮屠宫于阿道奇有恩,虽后来还是没成事儿,但这份恩情他却还是记着。及至后来浮屠宫又与阿尔阔过从甚密,他也没放在心上。
屋中端坐着的是易旻与迟健。
那勒喇一见忙行礼道,“嚯,大祭司也在。那勒喇这厢有礼了。”
迟健点点头,易旻则开口问道,“这是什么风把你吹这儿来了?”
那勒喇也不客气,直接说道,“我府上有人有事相求。”
易旻问道,“什么事?”
那勒喇说道,“说是要找个叫做萧墨迟的人,在月氏王宫里丢了,后来便没了踪影。”
易旻看了迟健一眼,迟健纹丝不动。易旻忙问道,“谁?”
那勒喇说道,“他说他是萧墨迟他爹。”
迟健这下子没绷住,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
易旻不知这大祭司是恼还是喜,也拿不定主意该说些什么。
迟健问道,“他真的这么说的?”迟健心里已经料到这来寻找萧墨迟的非古镜川那个钱篓子莫属,可这个钱篓子如今说谎也真是连草稿都不打啊!
那勒喇点点头。
迟健朝着易旻说道,“你去会会他。”
易旻有些犹疑不定,他也已经猜到了这来者便是萧氏鱼庄的二当家的,听说他武功高强,为人精干,与他打交道只怕是不好打啊。
易旻正为难之时,迟健却又改了主意,“还是算了。”他转而对着那勒喇说道,“你告诉他,我们不想帮这个忙。”
那勒喇见迟健一转眼的功夫便改了主意,忙问道,“这是为什么?”
迟健说道,“不为什么。他人在哪儿?”
那勒喇说道,“在我的府上。”
迟健点了点头,“你好生招待招待他,找人的事儿,恕浮屠宫无能为力。”
那勒喇也不再坚持,毕竟不是自己的事儿,犯不着这么上心。
那勒喇前脚才走,易旻便问道,“大祭司怎么改了主意?”
迟健说道,“你我来本就是找阿尔阔商量进攻大庆一事,现在正是举事的关键时期,还是不与古镜川纠缠了。他心眼儿多,指不定就被他看出些什么来了。”
易旻也不吭声。
迟健吩咐道,“去备马车,准备进宫。”他原是与易旻一道骑马的,可眼下古镜川既然在这月氏王城里,少不得得谨慎小心一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