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明月兴许被俗事绊住,连着几日都没再到谢府造访。
人日一早,宫中的赏赐又到了。
赵尧赐给玉姝彩缕人胜,鱼符。随赏赐同来的还有一封书信。
玉姝执起人胜细细端看,小小人形,眼耳口鼻俱全,衣饰也刻画的极为细致。手工比之祖父那时,更加精巧了。
昨儿个,金钏也用金箔剪了人胜贴在屏风上,玉姝觉得金钏剪的人胜有烟火气,宫里那些,只不过徒有华丽的外表,并无令人眷恋的内在。
玉姝看过,就将其递给张氏,张氏第一次见识皇帝赐给臣子的彩缕人胜,赞了几句,交给金钏。
金钏算是半个内行,早就急不可耐的想要开开眼界,捏着人胜,欢悦的与茯苓银钏小声嘀咕:眼型漂亮,嘴巴乖巧。
张氏呷了口茶,满面喜色的说道:“靖善坊的邻人都奔走相告,说大皇子又赏赐东谷谢玉书了。我看,用不了多久,谢玉书这三个字就能在京都家喻户晓了。”
花医女也与张氏一般神色,笑着附和,“是呢,是呢。”端起茶盏慢慢吃着。
若然小娘子能在南齐有声望有地位,也会为她三年后回去东谷铺平道路。花医女乐见其成,也为玉姝感到高兴。
玉姝不似张氏和花医女那般舒畅。
若然说赵尧前三次的赏赐,令玉姝感激,那么这第四次恩赏,却使得玉姝对他生出妒意。
赵尧自幼由波若大师抚养长大,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和尚。回到皇宫以后,改了名字,换了身份。玉姝以为他需要很长时候才能适应。
可是,赵尧本性纯良,经由波若大师教化,懂得随遇而安,处之泰然的道理。所以他一入到宫里,就能如鱼得水,非常自在。
所以,玉姝这份妒忌,全部都是冲着小和尚不同于常人的豁达胸怀与豪迈气度去的。
而今回想起来,波若大师说的没错,赵尧是纯而非蠢。而赵尧的纯,正是玉姝遗失于尘世,没有能力再次获得的珍稀德性。
但愿小和尚的纯,能到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玉姝半是嘲讽半是讥诮的弯起唇角,满不在乎的淡淡嗯了声,展开信笺。
赵尧把他回宫以后的境况简明扼要的叙述一遍,字里行间,不难看出皇帝陛、皇后娘娘、宁淑妃对他的恩宠。
看到此处,点点妒意呈燎原之势,瞬间溢满玉姝整座心湖。吐口浊气,耐着性子逐字看到信末,赵尧写道:元夕饮宴,惠妍公主与丹阳公主亦会列席。
惠妍?!
信笺上惠妍二字仿佛带着魔力的符咒,在玉姝眼中无限放大,再放大,最后大到好似高耸入云的崇山峻岭,向玉姝呼啸而来,顷刻间,就将她碾为齑粉。
惠妍指使宫人断她手臂,仿佛就发生在昨日,所有那些痛入骨髓,难以承受的苦楚与艰难,霎时重回玉姝脑海,无论她怎样努力都挥之不去。
元夕入宫,必会重遇惠妍。到时,她能以何种姿态面对?
若无其事?嗤之以鼻?还是能如小和尚那般,安之若素?
玉姝自问,她做不到。以上种种假设,她全都做不到。在没有真正见到惠妍之前,她不能确定自己到底会以何种心态直视伤害过,欺辱过,甚至是毒杀过赵矜的惠妍以及
柳媞。
是了,还有柳媞!回返京都以后,玉姝刻意避开与柳媞有关的一切。
而此时,柳媞的面孔毫无预兆的在玉姝脑海中浮现。再见柳媞,又当如何?玉姝一颗心咚咚咚毫无节律的乱跳一通。
张氏见玉姝盯着信笺呆呆木木不出声,以为是坏消息,担忧的问她:“玉儿,怎的了?大皇子信上说什么了?”
被她一问,玉姝猛然回神,把信笺抛在桌上,左手置于膝头,以此掩饰她不受控制微微颤抖的手指。玉姝勉强扯起一丝笑容,轻声说道:“哦,没什么,没什么。”
说罢,玉姝心上噗通噗通狂跳,不消片刻,就跳的她不堪重负,心尖儿针扎似得,连带着肩背后心都抽抽的疼。她不由自主的抬手捂住胸口,眉头拧成川字。
花医女大惊失色,撂下茶盏,为玉姝诊脉,脉来时起时伏,似有似无。花医女怛然,对金钏银钏急急吩咐道:“快!快把小娘子扶到床上。”
就这片刻功夫,玉姝面色青白,嘴唇泛紫,呼吸急促。情急之下,张氏不等金钏银钏帮忙,打横抱起玉姝。她是习武之人,力气比一般女郎大好多。此时此刻,横于臂弯之上的玉儿,轻的好似一张纸,一片叶,一粒沙。
张氏痛彻心扉,几步就来到床边,待把玉姝放下,已是泪流满面。
花医女紧随其后,三指搭脉,脉象与方才无甚差别,仍旧时起时伏,似有似无。花医女双唇紧抿,闭口不言。
然而,从花医女神色,张氏隐约察觉玉姝情况似乎不妙,手捂住胸口,忐忑不安的哽咽问道:“花医女,玉儿她……”
未免张氏忧心,花医女向她微微一笑,柔声安慰:“无事,无事。你快去我房中取来金针,我要为小娘子施针。”
张氏听罢,抹着眼泪,匆匆去了。
金钏银钏放心不下,也与她一起。
屋里只剩下茯苓在旁伺候。
花医女为玉姝揉压内关穴,温声安慰:“人活一世,没有任何值得放在心上长久挂怀,是吧?”
花医女按这几下,玉姝就觉得心跳的不那么厉害,呼吸也渐渐顺畅。她不禁自嘲一笑。自认为早已练就的百毒不侵,竟然脆弱到连惠妍二字都看不得,柳媞样貌也想不得。
这么没用,如何能够再次踏足皇城,如何面对柳媞,面对赵旭?
“花医女所言甚是。”玉姝声如蚊蚋,吐口浊气,悠悠问道:“生死仇怨,也不值得放在心上吗?”
“生死仇怨?”花医女不解的看向玉姝,“小娘子何出此言?难道说大皇子要对小娘子不利?”
“没有。他,不会。”玉姝勉强展露笑颜,“我藉由花医女所言,深想一层罢了。名利不足以挂怀,那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又当如何?仍旧不放在心上,以德报怨?”
“呃……”花医女被玉姝问的一怔,沉思片刻,又道:“小娘子的疑问,或许只有浮图大师才能解答。”
玉姝几不可见的点点头。
她还有那么多执念,那么多羞于向别人启齿的妒恨痴妄,都无法再与波若大师详尽倾谈。
若果,波若大师尚在人世,多好啊。
世间憾事,众如江鲫,此为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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