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先生闻听此言,缄口不语,手指轻轻在阿豹颈窝打转。
当日在席棚,华先生确实答应请谢九郎饮酒。但是,不等他派人到谢府递上请帖,拙翁就得到了杨相爷宣扬谢九郎与百里极结拜的消息。
拙翁思前想后,认为此事应当尽早诉与谢郎君知晓。是以,他二人才匆匆到在谢九郎府中。
拙翁分明整颗心都向着谢九郎,偏生装作兴之所至,不甚在意。旁人不知,华先生最为明了。当着谢九郎面前,华存不能把话挑明,干脆装聋作哑与小猫阿豹玩玩闹闹。
千算万算,算漏了老杨头!谢九郎可以无视赵旭感想,可她不能不在乎士人反响,霎时间,谢九郎心乱如麻。
《襄王变文》刚刚问世,柳媞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但她可以在谢九郎与百里极结义一事上大做文章,以此遮挡她与襄王丑闻。
老杨头好巧不巧的选在这个时候,也不知他是否经由高人指点。谢九郎不禁在心里问候老杨头祖宗十八代。
拙翁不单单是来通风报信,他已经为谢九郎想到了应对之策。但是,话到嘴边几次,拙翁都生生咽了回去。
阿豹吃了半条鱼,犯眼困,趴在华先生膝头,上下眼皮直打架。
华先生擦净手掌,握住阿豹小爪,对谢九郎言道:“我与拙翁来时听人说,坊中食肆都在讲唱《襄王变文》,说的是襄王的风流韵事以及柳贵妃娘娘谋害祚俢性命的事体。我只听了微末,就感到毛骨悚然。天底下,居然有这等心如蛇蝎的妇人。”
阿豹小爪落入华先生温热手掌之中,整个猫就势偎在华先生臂弯,俩眼一闭,睡了过去。
谢九郎面色如常,向华先生弯起眉眼,应道:“柳媞都能毒杀亲女,杀个与她不相干的小倌,又有什么稀奇呢?”
“话虽如此,然则,对神之子民的性命如此轻视,没有半分珍惜重视,确实令人愤怒。”华存说着,轻轻捋顺阿豹额头连带着两只小耳朵。
胖嘟嘟,软绵绵的阿豹横在华先生膝头,睡的昏天黑地。
“柳媞不顾廉耻,以故太子侧妃身份入宫成为皇帝陛下的柳贵妃。她做出任何事体,都在情理之中。”谢九郎丝毫不掩饰他对柳媞的蔑视,这令拙翁相当意外。
拙翁转念又一想,谢九郎刚直方正,才看不惯柳媞那等不知羞耻之人。拙翁因此对谢九郎好感倍增。
“我们刚到京都时,兴了一阵《赵矜变文》,各个酒店都在讲唱,而今又有《襄王变文》,不知这二者之间是否存在关联。”华先生手指绕上阿豹尾巴尖,若有所思的说道。
关联?
倘若华先生不说,谢九郎还想不到这一层。同为变文,想要达到的目的却是不同。
谢九郎想让襄王乃至柳媞为他们所做之事付出代价。《赵矜变文》求的什么?她无从知晓。
不过,她清楚的知道一定有人在背后推动《赵矜变文》显现人前。至于目的,若不是她吩咐邓选遏制《赵矜变文》在京都蔓延,恐怕已然浮露出来了。
“倘若按照《襄王变文》所述,柳贵妃娘娘命人杀害祚俢,已经犯了人命官司,理当把她拿住查问。”华先生义愤填膺,想为枉死的祚俢讨个说法。
“华先生所言甚是,然而,谈何容易?”拙翁手捻胡须,看向华存膝头阿豹,笑道:“小友爱宠深谙随其自然之道呀!”
闻言,谢九郎忍俊不禁,道:“拙翁所言甚是,我都想与它讨教一二呢。”
拙翁仰首大笑,笑够了,话锋调转回来,“杨相爷浸淫朝堂多年,行事言谈自有他的一套规范。此番,杨相爷发难,并非全因妒忌小友才学。”
谢九郎非常赞同拙翁见地,颌首言道:“杨相爷想在士人中坏了谢九郎名声。用心不可谓不险恶。”谢九郎长叹一声,低声喃喃:“这个局,当真难解。”
该死的老杨头!平白无故给她添了好多麻烦。她先前还想与杨相爷结为同盟,而今看来,杨相爷反倒不及宁廉精明,可说是个不折不扣的糊涂人。
闻听此言,华先生目光投向拙翁,用眼神暗示他将想说的话快些说了。
拙翁面皮薄,还没把他真实意图表述清楚,脸上乃至眸光都梦上一层羞赧之色。拙翁捻动胡须的手指略微停顿,说道:“小友想解,也不难。”
“哦?”谢九郎喜形于色,“拙翁有何高见,还望不吝赐教。”
话都说到这节骨眼儿上,拙翁索性豁出脸面,朗声道:“高见倒谈不上。老夫托大,收谢郎君做弟子,足以令天下士人通晓谢郎君品性高洁。”
诶?
拙翁肯以身相助,令谢九郎始料未及。
要知道,拙翁乃是当世大儒,别说做他弟子,愿意为他牵马坠蹬的不知有多少。就连襄王都动了心思,想要利用拙翁名望,为其所用。而今,拙翁却说愿意收谢九郎做徒儿,这是拙翁施予谢九郎天大的恩惠。
谢九郎呆呆愣怔片刻,随即起身离座,撩袍跪在拙翁面前,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说着,神情恭谨向拙翁行叩拜之礼。
拙翁终于得偿所愿,喜笑颜开,受了谢九郎这一拜。
“好徒儿,快些起来。”拙翁向谢九郎含笑说道。
谢九郎依言起身,亲自为拙翁斟满酒水,“师父予徒儿,恩同再造,徒儿不知如何报答师父。”她此言并非恭维吹捧,而是实情。拙翁收谢九郎做徒弟的风儿一吹出去,足够抵消杨相爷散播的,不利于谢九郎的言论。
另一方面,拙翁遍游四海,结交天下朋友,可他一生都没有收过徒弟。东谷谢九郎,是第一个,也极有可能是最后一个。
拙翁打定主意,要将毕生所学,全都教给谢九郎,让谢九郎将其发扬光大,成为真正的传世学问。
“你我既为师徒,就别再说什么报答不报答吧。”拙翁端起酒盏,浅浅抿了,又道:“等寻个黄道吉日,你正式拜入我门下,也好叫天下人做个见证。”
“是,一切但凭师父做主。”谢九郎恭顺端方,对拙翁敬意满满,说起话来,柔声细语,生怕唐突拙翁。
能得谢九郎这么好的徒儿,拙翁乐的合不拢嘴。
这边厢其乐融融,永宁宫里却是人人板着脸孔,脚步匆匆。
《襄王变文》比谢九郎预想的更早进入深宫大内。皇帝陛下略略翻看,就觉呼吸不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