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公主府内侍假借呈递请柬之名,来到谢府。我府中仆役以礼相待,将他让进府中倒座房里稍待。哪知他刚一坐下,就说谢府逼仄,陈设古旧,霉味儿熏人,甚而,他直呼某为谢九。假若他在坊间与人聊闲天,嚼舌头,说谢府如何,谢某如何都无所谓。某就算有耳闻也不会与他计较。可他不该到在谢府中指摘挑剔,极尽羞辱之能事。固然某肢体残缺,但自重自爱之心不比旁人短少半分……”
说到此处,谢九郎垂下眼帘,握着罗帛的左手微微颤抖。
惠妍骄横跋扈,恶名在外。寻常百姓没受过她的责难,可听说过不少。现而今,谢九郎这个昨天与惠妍结下梁子的苦主站在他们面前,疾首蹙额的宣讲公主府奴婢怎样的恃势凌人,燎的他们胸中那点微弱火星霎时燃起。
“哎!谢郎君受委屈了。”人群中冒出句同情说话,点头附和随即连成一片。
谢九郎觉得这人声音耳熟,蹙起眉头循声望去。即便那人穿了一身不大起眼的豆绿短褐,两条浓眉连成一条,下巴上有颗偌大的黑痦子,痦子上还竖着条高调的长毛,可谢九郎还是一眼认出那人就是她的十一哥,百里极。
狼犬阿豹倚在乔装改扮的主人身畔,面沉似水。要是早知道主人昨儿晚上多给两根大骨头,是为了今天这趟差事,它根本就不吃!它是条狗不假,可也是有尊严的!
胖猫主人有事,胖猫次次都不现身。非得难为它出来给胖猫主人撑场面。回头还各个都说胖猫是好猫,这也太能欺负狗了!狼犬阿豹重重叹口气,把头扭向旁边,竭力跟握着狗链的大黑痦子百里极撇清关系。
谢九郎昨日费了好一番唇舌,才与百里极达成共识。不管谢九郎做下何事,都不许百里极帮助,也不许他随同。
可他还是来了。
甫一见到百里极这副怪模样,谢九郎差点笑出声儿。她用力将嘴巴抿成一字,强压下已经到了唇畔的笑容。可是,下一刻,谢九郎便觉眼眶酸涩。她不知该怎样做才能报答百里极这份至真至诚的兄弟情义。
由于这次谢九郎是与惠妍公主正面交恶,所以身为大理司直的百里极牵连在内终归不妥。更何况,百里恪乃是皇帝陛下腹心。百里忱又要顶替房之涣,升任大理寺卿。
皇帝陛下看重百里恪两兄弟,百里极就不能在此时拖他俩后腿。
可是,百里极到底放心不下谢九郎,得知他到了寿昌门前,便乔装改扮跟了来。谢九郎陈述心中委屈,百里极感同身受,忍不住为他叫声冤屈,谁知就这一声,竟叫谢九郎识穿他真面目,百里极心虚的抬眼看天,不与谢九郎对视。
九弟猴精猴精,早知道就该再豁出去一点,扮作老妪!百里极暗自懊恼。
冯康晓得谢九郎右手有残,他为此扼腕长叹过不止一次。假如谢九郎身壮体健,真就是不折不扣的风流才子,也称得上十全十美了。冯康眸光一瞟,望了眼谢九郎缩在袖笼里的右手,目露怅然。纵使才情足以弥补谢九郎身残缺憾,但仍令人为他感到可惜。
谢九郎吸了吸鼻子,朗声又道:“是以,某命仆役将那刁奴打将出府,连他坐过的桌椅悉数丢了出去!”
“丢的好!”有人夸赞之余,还拍拍巴掌,当做鼓励。
谢九郎眉头拧成川字。在人群中找到拍掌叫好的高瘦丈人。那丈人须发雪白,面皮却没有褶皱,脊背佝偻的也很不自然。
谢九郎仔细打量丈人面庞,骤然一惊。
那不是,卫瑫?!
谢九郎扁扁嘴,暗道:卫瑫啊,卫瑫,你也该拿出点诚意呀!相比之下,百里极略胜一筹。她在心里将百里极与卫瑫做个衡量,众人善意的轻笑出声。
反正都被认出来了,百里极也豁出去了,大声问道:“谢郎君,那后来如何呢?”
百里极离开谢府时,特意留下仆从在外守候。是以,他知道公主府护卫围困谢府,后来又出人意料的撤离靖善坊。可是,却不了解个中内情。
“后来?”谢九郎面露惭色,“按理说,某惩治了恶奴该当舒心畅意,奈何某身体羸弱,经不得恼怒,受了那恶奴些微折辱,便急火攻心昏厥过去……”
闻听此言,百里极下巴上的大黑痦子抖了三抖。
算了,九弟当着众人面前,信口胡诌杏干大小都不觉着亏心,而今说他自己昏厥过去,也可谅解。
卫瑫实诚,霎时间没转过弯儿,还纳闷昨晚根本没见谢九郎显露出半分病容。稍加忖量才了悟谢九郎是在睁着眼说瞎话。
望着口若悬河大倒苦水的谢九郎,卫瑫觉得自己真称得上是心口如一的忠厚儿郎了。
“某初到京都,府中仆役尚未置备齐整。又因某病厄忽至,而方寸大乱。前院儿事体就有些顾及不周,如此,才让那去而复返的公主府刁奴有机可乘。列位兄长丈人,你们有所不知,那刁奴不禁辱我欺我,还擅闯谢府,偷盗财物。其中不乏珍惜宝贝。晋王赏赐的西域水玉春牛以及青州石末砚都没逃脱那恶奴魔爪。还有虞姬用过的玛瑙杯,官金陵爱物三彩山子,樊素收纳口脂的贴金箔蚌盒。”说到此处,谢九郎哀叹一声,“哎,想那樊素离开香山居士时,独独留下了至为心爱的贴金箔蚌盒……”
谢九郎当着众人面前声情并茂,大讲特讲樊素走时的哀婉凄楚,大伙儿听的如痴如醉,就快忘记谢九来在寿昌门的目的了。
尤其经由谢九郎讲述,令人如有身临其境之感。冯康长叹一声,情不自禁朗声吟道:“骆,骆,尔勿嘶……【1】”
谢九郎赶紧接上:“……素,素,尔勿啼。骆反厩,素反闺。”言罢,眸光瞟向冯康,对他略略颌首继续说道:“那贴金箔蚌盒体现了樊素对香山居士的情深意重。
然则,没了,没了!统统没了!”
总算绕回来了!
百里极吐了口浊气。他生怕谢九郎犯了文人毛病,一说那些风流雅事就收不住。
卫瑫指腹抿去额角汗珠儿,悬着的心终于归位。
谢九郎口口声声说:“没了,没了。”怎么没人问如何没的。卫瑫左右看看,见众人多在感怀樊素深情。
有来道去的才更逼真。
卫瑫思量片刻,哑着嗓子问道:“谢郎君,那蚌盒好好的,怎么就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