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寄宿,离开父母拘束的袁祥龙,尽情享受着他希望得到的自由。虽然在教室里他有一个学生自小养成的规矩,但到了寝室,天性的狐狸尾巴就藏不住了。
他不但爱生事,而且运气极其不佳,回回都撞在生活老师的枪口上,历史为他记载在生活老师印象中的事迹有:
在寝室模仿卓别林走鸭子步,引起围观,结果影响了一栋楼的熄灯睡觉;
熄灯后睡在床上吹口琴;
每晚都是寝室夜谈会的积极分子,尤其是每个周五晚,倡导并积极参与闹腾到半夜的所谓“寝室周末文艺晚会”;
晚自习逃课到校外操场看露天电影:
给生活老师取绰号,编排故事,并被暗中潜伏的生活老师抓到现行;
拿水果刀往寝室门上练习飞刀,差点扎到推门进来的生活老师,据说这是在学习电视剧《加里森敢死队》里面的囚长;
把同学的调羹、钢笔之类藏起来,然后贼喊捉贼地帮同学破案,据说这是看了《玫瑰香奇案》、《405谋杀案》以后的后遗症……
这些烂账一而再再而三地积累下来,终于让生活老师忍无可忍,停了袁祥龙的餐,勒令他卷了铺盖回家。
食堂吃饭不是自己单独购买的,而是八人一桌,八份饭菜。现在少了他一份,他只能干瞪眼。
家是自然不敢回的,甚至连家里人,他也得瞒着。于是就开始了和生活老师打游击捉迷藏的生涯。
睡觉的事情好解决一点,熄灯前可以躲到别的同学蚊帐中去蛰伏着,老师也不知他在谁床上,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来掀无关人的帐子。待到熄了灯再回到自己床上,神不知鬼不觉。虽然再也不敢在寝室夜谈会施展口才,虽然因此听着别人畅谈,把他憋得几乎吐血,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但是吃饭是个大问题。生活老师停餐的时间拿捏得很绝,刚好是袁祥龙把家里给的一十三块钱伙食费交到了学校财务室的第二天。老师这个大招放得也是真狠。
本来有这一十三块钱,他精打细算熬上一个月也没问题,反正到下月月初,家里又会给新的伙食费了。
袁祥龙试图到财务室要回伙食费,但会计说已经做了账了,要到月底才能退钱。
不管这是真的,还是会计与老师串通了的,反正他自知理亏,也不敢去较真争执,尤其怕事情闹大了,校方通知家长。
这样形势就严峻了,这个月袁祥龙要打饥荒。
其实,袁祥龙同学本来还可以有一条生路的,那就是向老师检讨,争取过关。
但袁祥龙不愿意这么做,他觉得老师的招太阴损。
与他一道被停餐的还有一个同样调皮捣蛋的同学米泉,两个人在对老师的看法达成一致后,决定建立同盟,抱团取暖,顽抗到底,不单独与老师媾和。没想到,第二天,米泉同学就站不稳立场,悄悄地向生活老师递交了一份极为深刻的检讨,并且当面保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据有知情的同学说,他作保证时还声泪俱下。第二天餐桌上就恢复了米泉的份饭。
袁祥龙遭此背叛,怒火攻心,那倔强劲上来,越发不肯屈服了。
米泉同学低声下气向他解释,实在是口袋里没钱,又不敢跟父母说,不得已折了腰,并劝袁祥龙也低一低头算了。是别人劝说还好,是米泉来劝说,袁祥龙除了骂一声叛徒甫志高之外,不再搭理他,米泉自觉在他面前理短,灰溜溜走了。
一个转了弯,另一个死挺的便格外特出,生活老师看见他越发没有好脸色。
不就是一个月么,挺过去就好了。下月月初领到伙食费,不再交财务室,自己到校外小店里啃馒头也过得去了。这就是袁祥龙对老师突然袭击式的停餐的态度。
但是首先得把这一个月熬过去。
袁祥龙每周回家时,可以得到一块钱的零用钱——有个专用名词叫做“白饭票钱”,是专款专用的,家里给这个钱,主要是供他在自己那一份饭菜不够量时去食堂小窗口加白饭的——没有菜,只加饭,谓之“白饭”。食堂小窗口主要是对老师开的,但有白饭对学生供应,一角七分钱一斤饭票。一块钱正好满足一周加饭的需要。父母知道,十多岁的少年正长身体,饭量是很大的,而一餐三两的份额显然不够。
但只有加饭的钱来作全部伙食费,那就不够了,即使他完全不要菜而去食堂窗口买白饭吃,这一周一块钱也撑不下去。更何况,他要在食堂众目睽睽中净吃无菜饭,他的面子却也更撑不下去。
去校门口的粉店吃一碗最便宜的光头粉,都要一角三分钱。一周一十七碗粉要两块多钱。
维持自尊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感觉有些走投无路,只得向哥哥求援。
周六傍晚,袁祥龙就回了家,但一直憋到夜里父母房间的灯熄了,他才停止了自己装腔作势的酣声,悄无声息地从上铺溜下来,凑到袁雨潇身边。
袁雨潇把枕头下早准备好的五块钱递给他。“谢谢哥哥大人!”袁祥龙这会儿嘴甜得腻人。
钱借出去了,袁雨潇自然还得细细问清缘由,袁祥龙虽然不敢告诉父母,在哥哥面前倒不隐瞒,一五一十把前因后果都说明白了,甚至自己那一桩桩光辉劣迹,也决不稍作删减,全部竹筒倒豆子坦白了。袁雨潇听得有些无语,这些事情自然很不合他心底的规矩,但放在平时,他也不会怎么真心去生气,觉得少年青春期,出这些事也算不得怎么异常,尤其是从小到大,这位弟弟大人没事就爱出点状况,他对之都习惯到麻木不仁了。但是现在,自己一肚子烦恼,听了这类事便觉得有些堵心,忍不住就得教训弟弟几句,好歹是个兄长,这份责任是得尽到的,“小龙,你也是个高中生了,也该有一点做人的修养了,一日为师,终身是父,你给老师写个检讨很丢面子吗?况且,这件事本来就是你有错在先,再说,你这么硬挺着有什么好处?你打算以后就永远靠借钱过日子了吗?”
袁祥龙虽然不全以哥哥说的为然,但刚刚借到钱,心情大好,也不能不顾哥哥大人的面子,所以尽量陪笑着说,“哥啊,怎么会永远靠借钱过日子呢,我不信老师会做那么绝。”
“你不信,万一……”
“嘘——”袁祥龙抑住袁雨潇止不住高起来的声调,“哥啊,从小到大,你总是想到万一出现的最坏情况,我总是想到万一出现的最好情况。你是悲观主义者,我是乐观主义者。”
“我是现实主义者!”
“是的是的,我们两个从小就相反,你总怕明天有什么不测,总想把好的留到最后,而我总是享受目前,吃一盘花生,你每次都选最小的,想留着大的,我每次都选最大的,结果你永远吃的最小的,我永远吃的最大的,这就是现实,哥啊!”
“你看人家米泉,怎么就晓得自己转弯呢,人家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听了这话,袁祥龙本来陪着的笑脸也阴了下来,“哥啊,你不提这个叛徒还好,你一提他我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他违反同盟条约,我何至于独自处在这么难堪的境地,正因为如此,我才更要坚持下去不让老师轻易得逞!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袁雨潇又好气又好笑,“你没得脑膜炎吧!他当所谓的叛徒,你跟老师较什么劲啊!”
“这一定是老师搞的各个击破的诡计啊,我不跟他挺着,他还以为他的分化瓦解战术有多高明呢!”
袁雨潇简直啼笑皆非,知道他是强词夺理,做了个暂停手势,“行了行了!这都扯哪里去了,我们回到原地去,这个事情的重点是:一,应该尊敬老师,二,应该知错就改!”
袁祥龙依然有些嘻皮笑脸的,“哥啊,我是有错,也应该尊敬老师,但是老师应该值得我尊敬才行啊,他是教导我的人,境界应该比我高吧,教导我,我接受,好好说,我也可以检讨,若让我心服了啊,我的检讨会比米泉的更深刻,更触及灵魂!现在二话不说停我的餐,还特意选了我把伙食费上交的第二天,这太阴毒了,我就是不服!”
“方法严厉点,是为你好!”
“哥哥,咳咳,你越来越像老头子了!”袁祥龙撇撇嘴,朝父母的房间一指。
袁雨潇直摇头,睡意上来了,“我拿你脑壳痛!睡觉去!”
“谢谢哥哥大人!”袁祥龙敬了一个礼,笑嘻嘻地爬上去,爬到半道,又溜回来:“老哥,我再问你一个事,你那片钥匙到底是哪个的?”
“这么晚了,你有完没完,什么钥匙?”
“就是那片藏在痱子粉筒子里的挂着一只小熊的钥匙啊!”
“那钥匙怎么啦?”袁雨潇一听问到那片钥匙,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刚刚上来的一点睡意又下去了。
袁祥龙见他如此有兴趣,一个转身,索性又溜回他床上来了,“有一回发现你深更半晚起床去翻那个痱子粉筒,我有点奇怪,以为你要用针线,问题是人睡到半晚起床用针线做什么。后来有一次我想钉个扣子,一翻那个筒子,却是一片钥匙了,才想起你那晚原来不是翻针线,是翻这钥匙——但是半晚起床翻钥匙也是怪事啊,况且我熟悉你的钥匙,也不是这个样子。然后有一个星期天我起床时候,你还睡着,手里正拿着那钥匙,我才晓得那钥匙蛮重要,自此我就留了心了,后来又碰到两次看到你拿着那钥匙睡,我寄宿,只有周六回来睡,都碰到几次,可见平时这样的情况更多!而且我在上铺,你半夜在下面拿钥匙嗅啊嗅的,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就想,这钥匙肯定不是寻常的啊……咳咳,如果我猜一下,这是你女朋友的,这想法应该是合情合理,不算很出格吧?”
“少胡说!”袁雨潇知道那是拿钥匙催眠时,被袁祥龙发现了,不由有些难堪。
“嘿嘿,哥啊,你的脸色已经出卖你啦!行行,我晓得你不好意思讲,”袁祥龙狡黠地一笑,“哥啊,我实在好奇啊,多嘴问一句,你和晓雪的姐姐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啊?”
“你管得真宽哪!”
“我只是关心嘛!我好奇,那钥匙如果不是鹭姐姐的,又能是谁的呢?谁的东西又值得你晚揣在怀里睡呢?我好像没发现有比她还与你更亲密的女性啊!”
袁雨潇有些狼狈,倒不是兄弟之间该有什么太重要的秘密,而是他在明处,袁祥龙在暗处观察了这么长时间,想起来自己捧着钥匙的那副想入非非的蠢样全给看到,不免倍感尴尬。
“那钥匙不是晓鹭的!”他赶紧辩解。至于弟弟一定会继续追问是谁的,他也管不着了,先把自己和晓鹭之间洗白要紧。
“呵呵,不用紧张!我当然晓得不是鹭姐姐的!”袁祥龙洋洋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