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谧拎着药从太医院出来,走过未央池畔禁不住放缓了步子,远远地向东眺望。那边正是梅花林子的方向。
不知那边是个怎样疏梅横斜,暗香浮动的美景,可惜隔得这么远只依稀可见树枝上点点的白色,也不知是盛开的梅花,还是前几天的残雪。
只是一片小小的梅林,不知道里面藏了多少期盼的身影。若是那位九五至尊真的去了,也不知道赏的是人,还是梅花。
从小禄子传消息过来已经过去两天了,这两天惠儿总是天刚亮就起来,仔细地对镜梳妆,然后就一天不见人影。
苏谧自然知道她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人各有志,她是懒得去理会这样的闲事的,任惠儿自个儿闹腾去。
略站了一会儿,苏谧就快步离开了,卫清儿还等着她的药呢。
回到采薇宫,远远地看见她们东侧院门前的光景,苏谧顿时怔住了。
原本失宠妃子的宫室,门庭冷落是少不了的,平时这个时候,就算是采薇宫正殿的门口也只有偶尔看见几个当差的内监宫女走过,她们一个侧院就更不用提了。可是眼前……
几十个侍卫分列四周,把宫门守得严严实实的,还有很多光看服色就知道品级不低的内监在四周来回走动着,他们或远远张望着,或低声细语着。
在苏谧发愣的时候,早有一个尖下巴的小太监跑了过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严厉地问道,“哪里当差的?干什么的?”
苏谧连忙低头报上名号原委,看眼前这光景,苏谧已经大致能够猜到发生了什么。可真是意料之外啊。
听完她的话,小太监脸色有点变了,低声问道:“你是说,这个院子里还住着一个一直病着的主子?”
苏谧点了点头,“我还要进去赶着给主子熬药呢。”并把手中的药递上。
那个小太监神不守舍地接过来,略一翻检就还给苏谧。然后指了指左侧不远处一只大槐树底下,“都去那儿候着吧,还熬药呢……这时候,天大的事都得先拖着再说。”说罢转身走了。
苏谧转头一看,那里已经站了不少内监宫女一个个都是垂手肃立,全是采薇宫的人,小禄子和香萝、香霖他们都在其中。
苏谧只好走过去,轻声问小禄子:“这是怎么回事?”
“是惠儿那个小丫头,”小禄子低声道,“说是今天去东边梅林里折梅花时刚好让万岁爷给看见了,如今正在里头……嘿嘿,承欢呢,也不知道她哪座祖坟上冒了青烟,怎么就让她给……”
“惠儿原本模样性情都是一等一的人材,”香萝在一旁接口道,“我就常说她是个有福相的,如今果然有了这个造化,我们采薇宫又要添一个主子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谁前天还骂着说,惠儿这个丫头又懒又馋,不干正事,真应该打发到苦役司那儿的……”小禄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低声嘀咕着。
香萝脸上一红,不说话了。
苏谧吃惊过后已经静下心来,见到此景不禁暗暗好笑。她微微侧头正看见香霖站在那儿,她今天打扮地倒也够费心的,上穿一件洒红对襟小薄夹袄,丝光荡荡,下身是石榴红裙,水光漾漾,脸上蛾眉淡扫,朱唇轻点,倒真有点“眉黛夺得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的气度。
不知道如今数九寒天的,她穿成这样事后会不会大病一场啊?只怕这两天她也够辛苦了,偏偏运道不好,怨不得旁人。苏谧转过头去想着。
香霖此时站在那里,脸色阵阵发青,嘴唇不住地打颤,几乎是快要晕倒过去的样子。也说不清是因为这天气太冷而冻的,还是因为被人捷足先登而气的。她的手无意识地拉扯着丝帕,心里却在拉扯着那个小贱人的头发,丝帕已经几乎快要被她扯破了。
等了不久,远远地从西边跑过来一个身穿褐色总管服饰的内监来。
“那个就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乾清宫总管高升诺,”小禄子向那边指了指,向苏谧小声道。
高升诺年纪约莫三十来岁,生的白白胖胖,一张元宝脸,满是和气的样子。
看见他走过来,立刻就有几个人迎了上去。刚才盘问苏谧的那个小太监也在其中,他走到高升诺身边,凑在耳边低声不知说了些什么,高升诺眼珠子一转,略一沉吟,点了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来到宫门前与那些奴才一起候着。
等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里面似乎传出了什么声音,宫门开了,高升诺立刻弯腰进去。
又等了一会儿,三五个衣着光鲜的内监恭恭敬敬地簇拥着一个身穿明黄色衣袍的人出来。
立刻,外面候着的侍卫内监望尘而拜,而苏谧这边的人也已经齐齐跪下。
苏谧跪在人群中偷偷的抬起头。
大齐的当今天子、九五至尊齐泷看上去也就只有二十来岁的模样,面目清俊秀气,可以称得上“皎皎如玉”了,只是在苏谧这种精擅医术的人眼中看来,脸色略带着几分苍白,脚步也有些虚浮。
高升诺紧跟在皇帝后面,半苦半喜地道:“皇上,您可是要了奴才的命了,如今这天气正凉,刚刚太后她老人家还把奴才叫过去好一顿训斥,生怕我们不会伺候,皇上身子有什么闪失。皇上怎么这么不爱惜身子了呢?如今这院子里面还有一个长年病着的主子,万一过了什么不干净的病气儿给皇上,就是把奴才的皮揭上一万遍也不够啊。”
皇帝眉角动了动,然后用一种不耐烦的口气随口问道:“太后召你去说什么了?”
“太后问了问皇上这几天的饮食起居,嘱咐奴才们好生伺候,又问了……”高升诺偷偷抬起头看了看皇帝的脸色,接着道:“又问了问云妃娘娘生辰的事,也没再说什么就打发奴才出来了。”
“嗯……”皇帝嘴角动了动,终究没有说什么,起身往御辇走去。
高升诺连忙跟上,低声问道,“皇上,您看今天这事儿……”说着向东侧院那边看了看。
皇帝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略一迟疑,挥了挥手道:“就……不必记档了。”说罢转身上了御辇。
不必记档了!
这句话虽轻,却也一字不差地传到了苏谧他们的耳中,刹那之间,每个人神色迥异。
不待他们有所反应,高升诺已经到了他们面前。“都听见了?皇上是个什么意思?不用本总管再多说了吧?”他斜睨着众人道。
“高公公您辛苦了,我们当然明白的,皇上朝政繁忙,偶尔出去透透气儿也自然是在各位主子那里赏花吟诗,我们采薇宫地处偏僻,又没有什么心旷神怡的景致,皇上又岂会临幸。”香萝满脸堆笑,忙不迭地点头应道。
“算你是个伶俐的,”高升诺点点头,满意地看着眼前战战兢兢跪伏着的众人,依然和气的笑脸却透漏出一股子狰狞的意味,“都记着把自己的嘴巴放严实点儿,干好自己份内的活儿就行。如果让我听见哪个多嘴多舌的,哼,休怪咱家与他不客气了。”又随手向香萝一指,“好了,你带几个人去把里边收拾一下吧。”说完领着手下的内监走了。
眼见着他们走远了,众人从地上站起来,又开始议论起来。
“就一个小丫头也想当主子,呸,做梦去吧,白白害得我们在这儿受了半天的冻。”郑贵嫔身边的一个内监唾了一口,骂道。
众人立刻纷纷称是。
“也不先想想自己是个什么模样,一看就知道没有当主子的命。”
“还当她们家祖坟冒青烟了,我看是冒黑烟才对。”
“……”
“……”
“快别说了,刚才高公公说什么来着,都不想要命了不成?“苏谧听得厌烦,忍不住道。
想到高升诺刚才的话,众人齐齐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多说,都散去了。
香萝带着苏谧、香霖并几个小丫头走进了东侧院。
采薇宫东侧院的西暖阁里住的是卫清儿,,而东暖阁,就是她们今天要收拾的地方。
门还虚掩着。
香霖一马当先推门进了屋。苏谧和香萝跟着进去,眼见屋里的情形禁不住都红了脸。
原本一直没有人住而收拾地整整齐齐的大红被褥此时在床上凌乱地摊开着,床上隐隐露出的那一小滩血迹在满床光彩流离的红绫紫缎中也显得格外鲜明刺眼。
屋里的炭火正暖,惠儿缎子般光滑的大腿伸到了外面,露出细腻的肤色,隔着被褥虽然看不到也可以猜出她的身子是完全赤裸的。
她还睡得正香,在那些柔顺光滑的布料里,也在那个华贵奢侈的美梦里。
香霖冷笑一声,也不待别人吩咐,立刻冲上去一把扯住惠儿露在外面的胳膊把她拖了出来,一边狠狠地往上一掐。
惠儿立时疼地醒了,还没有等她反应过来,香霖已经劈头盖脸地骂了起来。“小骚货,这是那里的规矩,竟然敢睡到主子床上来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那里配睡这样的床?”
香霖一遍骂,一遍用力的把惠儿往下拖,好像此时被占据、被玷污的是她的床一般。
“我是侍寝的,我是皇上的人了,凭什么不能睡在这里。”惠儿反应过来,立刻挣扎起来。
“呸,就凭你,也有侍寝的份儿?别做梦了你!”香霖的手和话语一起继续撕扯蹂躏着惠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下作的小娼妇……”
香萝听她骂的越来越不像话了,连忙上前打断道:“好了,好了,惠儿又不是故意的。”一边推开香霖,拉起已经从床上跌倒地上的惠儿。
惠儿赤裸裸的的身子上遍布着点点青紫的淤痕和污液。
香萝脸都要烧起来了,也不敢细看,微微偏过头去,道:“今天的事已经过去了,你快准备热水,先去洗个澡再说吧。”
“什么叫已经过去了?”惠儿惊恐地张大眼睛。刚才香霖的喝骂已经让她有了不好的预感。
“就是……”香萝欲言又止,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没等她说明,香霖在后面已经开口了。“就是皇上已经吩咐下来了,不必记档了。”她得意地笑着。
不必记档了!
不必记档了!
不必记档了!
惠儿只觉得天旋地转。
这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
刚刚皇上对她还是那么地温柔又热情,说她的肌肤曼妙,是他的很多妃子都比不上的。说她的声音清丽,宛如黄鹂般动人,说她的……
惠儿怔怔的愣在那里,任香霖如何地嘲讽,香萝如何地规劝都全无反应。
苏谧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翘。
香萝眼见劝了半天,惠儿全然神思不属。心下也不耐烦起来,推了她一把,道:“别出神了……”
还没等她说完,惠儿忽然惊醒了一般,猛地跳起来就往门外冲过去,口里一边喊着:“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皇上不会这样对我的,皇上一定会为我封妃……”。她声音凄厉尖锐,像着了魔一样,状如疯虎,把香萝香霖都吓了一愣。
还是苏谧反应快,连忙抱住她,向茫然不知所措的两人喝道,“还不快拦住她。”
两人这才回过神来,如果被惠儿这么出去把事情闹大了,只怕她们都没有活路了。
可是惠儿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力气来,合三人之力竟然拉不住她。香萝连忙唤外面候着的几个小丫头进来,众人七手八脚这才把惠儿按回床上去。
“跑什么跑,还想见皇上,实话告诉你吧,皇上早走了,你想倒哪儿去见?”香霖一边用帕子按住脸颊,一边恨恨地道。刚才惠儿挣扎时正好在她脸上划了一道,虽然没有见血,但也火辣辣地疼。
听到她的话,惠儿挣扎地更厉害了,她的嘴已经被几个小丫头拿毛巾堵上了,依然不停地发出“呜呜”的声音。
“唉,香霖,你就少说两句吧。”看着在床上依然不停的挣扎的惠儿,香萝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办好啊?”
“还能怎么办,先锁倒柴房里算了,什么时候老实了,什么时候在放出来呗。”香霖悠悠然道。“一个小丫头也想一步登天,哼!”
如果不是听了小禄子那天偷听来的话,苏谧简直都要忍不住佩服她了,她看了看四周说道:“这里到底是主子的屋子,就这么乱着也不合规矩。再说,如今总这么把人按着也不是办法啊,依我看不如先送到惠儿她自己的屋子里,等她冷静下来再说。”
“也只有这么着了。”香萝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
几个小丫头照着吩咐把惠儿架起来。苏谧见惠儿还是赤身裸体,随手扯了一件床单把她围起来。
“妹妹倒是好心,”香霖不冷不热地说道。
“谧妹妹这也是为了我们采薇宫的体面,若惠儿这个样子出去了,以后她还怎么做人?便是我们主子脸上也不好看。”香萝也忍不住道。
“她早就丢人丢到家了,做人?以后她还有做人的份儿?”香霖尖声叫着,她对于惠儿抢了自己飞黄腾达的“机会”耿耿于怀。她毫无缘由地相信,如果今天承宠的人换作是她的话,一定会有不同的结果。
以后她还有做人的机会?这句话入了耳,苏谧忍不住心里一动,她有意无意地扫了香霖一眼,以确定这只是她愤恨之下的无心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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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萝被抢白了一句,白了香霖一眼,也就不再说话,自顾指挥着那几个小丫头拉着惠儿向门外走去。
惠儿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再反抗了,她只是费力地挣扎着回过头去望着那满床的绫罗锦缎,和那滩在满目流光溢彩中依然掩不住的红的刺眼的小小血迹,这里是她一生最短暂的美梦实现又破碎的地方。
纵是苏谧觉得自己已经是铁石心肠,看到那个眼神也禁不住被触动。
也许是因为她比屋里的任何人明白,这恐怕是她最后一次看到这个女孩子鲜活的眼神了。
她闭上眼睛,苏谧啊苏谧,你看过多少比这个更加悲惨,更加凄凉,更加绝望的眼神啊,为什么此时还要再同情呢?
难道你还不明白?
好好看着眼前的一切,你不能失败,你不能落到像她一样,绝不能,你还有必须要做的事,你决不能失败。
等她再睁开双眼,已经淡若清风,无喜无忧。
“香霖姐姐是要和妹妹一起收拾这里,还是回郑娘娘那里伺候?”她笑着问道。
“啊,娘娘那里还让我今个儿过去把衣服晾晒出来呢,瞧我这记性,就先劳累妹妹了。”不知道为什么,香霖被苏谧这会儿的眼神一看就觉得莫名地有点心惊,连去看惠儿热闹的心情都没了,连忙找了个理由推托了出去。
苏谧的目光顺着长廊,望向惠儿的角房,的确,惠儿恐怕很难有以后了。她没有方法救她,也没有必要救她,惠儿她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应该明白失败的后果,她所要做的,只是让自己不要落到这一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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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宫里的杂役传来消息,惠儿被发现在未央池里投河自尽了。
对于惠儿是如何打开了用重重的铜锁从外面反锁的房门,又是如何在只披着一件床单的情况下踏着雪跑到了遥远的未央池里去投河,没有任何人有兴趣探究。
况且,卫清儿一直病着,而苏谧在那天的晚上也睡得很沉很沉……
苏谧所最后看到的,不过是尚仪局的杂役内监们抬着放置惠儿尸身的草席,来到她们东侧院门口。因为按照宫里头的惯例,死掉的宫人入土的时候至少要穿一件自己的衣服,不然做了鬼也是个被人欺负使唤的奴才鬼。
而惠儿的身上,只有一件湿透了的床单而已。
抬尸身的杂役太监们在宫门口一边跺着脚一边抱怨着这个费事的宫女,连死了都不让人清闲,还要害得他们多跑这一趟。但是,当他们看到苏谧捧出来的东西时,这种抱怨立刻停止了。
苏谧把惠儿的衣服全部收拾地干干净净,整理地丝毫不乱,抱了出来。
她轻轻把惠儿最喜欢的那件水葱绿的宫裙盖在已经冻得发紫的尸身上,又把装满衣物的包袱和首饰盒子放在她的头边。
这是她唯一能够为她作的而已。虽然她也明白,这些东西恐怕陪伴不了她很久。
几个小太监的眼神已经死死地盯着包袱和盒子,原本以为没什么油水的苦差事竟然有这么一笔天将横财。只可惜了那件上好的裙子,盖了死人,是没法子动了。
几个小太监看看苏谧,搓着手,笑道,“姐姐竟然不忌晦这个,刚才遇着的几个丫头,都吓得连头也都不敢抬呢,姐姐竟然不怕?”
苏谧淡淡一笑,没有说什么,正要吩咐几个小太监把人抬出去,却看见远处却匆匆跑来一个身影。
待离得近了,才认出是高升诺身边昨天问她话的那个尖下巴的小太监。他手里捧着两匹布料,来到苏谧面前,厌恶地看了几个杂役一眼,微微挪了挪身子,离那张草席远了一点,才问道:“你是这个院里的人吧?”
苏谧点头称是又问道,“这是……?”不会是昨天的赏赐吧。
“这个……算是赏赐吧,这是高公公命我送过来的,”他把绸缎往苏谧怀里一塞,“昨天这儿不是有个一直病着的主子吗?让挂上这几块红缎子去去晦气,免得污了贵人,明白吗?”他扫了周围一眼,“这可是要紧地差事儿,若是疏忽了有你受的。”说完立刻就转身走了,仿佛多呆一会儿都会沾了这里的晦气一般。
苏谧看着手里的绸缎,那血一般的颜色几乎要顺着缎子流下来了。不远处惠儿那青紫的遗容,仿佛也被这灿烂的红光耀地鲜活了一般。
苏谧终于再也忍不住,轻笑起来……
生有何欢?死有何哀?在这个宫里头,我与她,有什么分别?物伤其类,惧有何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