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江枫脑中蓦地一片空白。他木然捧着手里的手机,只觉得屏幕上一个个黑体的小字都像是毫无意义的图形,能够映在他的眼中,却无法将语义的信号传入大脑。
但由色彩和图形组成的两张封面照片,他就算不愿,也还是好好地辨认了出来。
第一张照片是他站在中国巨声的舞台上演唱《sleepsong》时拍摄的。摄影师照了他左侧四分之三的侧面,照片中的他闭着眼睛,眉头微蹙,神情显得无比陶醉而专注。
第二张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男人侧身坐在一架三角钢琴前,身材微有些发福,圆脸短发,正热情地笑着,一看就是毫无镜头感的普通人的一张最日常的照片而已。
然而那个五官和样貌,扶在琴盖上的颀长有力的手指,还有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都在向江枫传达着相同的信号。
他确实认错了。这个人才是小头儿。
“不可能吧……不可能的,你在骗我!我一定是喝醉了,现在整个人都不对劲……”
江枫捧着手机的手臂剧烈地发抖。他有些慌张地丢下手机,又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之前拍在脸上的凉水沿着脖子汩汩地流下来,沿着衬衫领口滴到胸膛上,凉意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前世跟小头儿玩乐队的那段时光,是他最纯粹的追寻梦想的日子。所以他才会直到现在还记得这么清楚,音乐伙伴的每一个颦眉笑目,在舞台上热烈的呐喊,富于激情的演奏。那双天生就适合键盘乐的大手完全张开时能轻松够到13度,炫技的段落让人眼花缭乱,就好像最神奇的魔术……
坦率地说,照片里的这个胖子,跟江枫记忆中的小头儿并不像。那时的小头儿还是很瘦的,哪怕是相貌已经定型的成年人,一旦发胖,五官都会有很大程度的改变。如果只论长相的话,明显是贺景临要更接近江枫印象中的那个人。
所以,这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吧……照片里这个人到底是谁他并不认识啊……
江枫这样想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忽然想不起小头儿的样子了。那些原本清晰无比的记忆都像蒙了一层乳白色的浓雾,任他再用力去看,也只能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黑影。
“……我骗你?我?骗·你?”贺声宇把手中的干邑杯重重砸在茶几上,“嘭”地一声响让江枫无比混乱的思绪彻底停滞了。
“当时鸽子踩你炒自己,结果被你发现《光芒》也是抄的,本来是百口莫辩,只要曝出来就两败俱伤鱼死网破的事。结果你是眼睛长歪了还是怎样,愣是把我哥认成了著作权人之一。还有什么比这更方便了么?果然我哥稍微下了点饵,你就消消停停地和解了,还乖乖签了熠美,把自己放在我哥眼皮子底下让他看着,呵……”
贺声宇深深地盯着江枫,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到底是我在骗你,还是贺景临在骗你?”
江枫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对着贺声宇张了几次口,都没能发出声音,最终只是尴尬地笑了一下。
“对不起,贺老师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去了,今天多谢你请我喝酒……”
他说着就转身往包房门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被追上来的贺声宇一把扯住了手臂。“小枫!”
大概是贺声宇手劲太大掐得确实疼狠了,江枫回过身来的时候,眼中已经噙了泪水,让贺声宇猛地愣了一下。那一瞬的工夫,江枫已经甩开他的手,快步走了出去。
录影结束时就是晚上10点多了,这样一场风波下来,正经到了后半夜。马路上已经没什么行人,过往的车也很少。江枫一个人在路灯昏黄的灯光下慢慢走着,满身凉水被晚上的风一吹,只觉得头疼得几乎要裂开。
之前也有一次,像这样大半夜在马路上走。那时身后还有另一个人开着车,死皮赖脸地跟着。
——到底是我在骗你,还是贺景临在骗你?
从vip小包房里逃出来,外面开阔的空间让江枫的大脑清醒了不少。他一点一点地回想着自己跟贺景临的事情,这才发现,贺景临竟真的没有任何一次,明确说过自己就是小头儿。
两个人最初见面的经历一点都不愉快。贺景临的话每一句都冷得让他不舒服,甚至还搬出吸毒的事来威胁他。现在再看,简直就像是,急切地无论如何一定要逼他和解。
“我不清楚你是从哪听说的这首《黑洞》,但你既然知道这首歌,也应该知道它的原作者是谁,这场官司安戈自己是打不赢的,但如果由我出面的话……结果会怎么样?”
——没有任何一个字,说过他就是这首歌的原作者,甚至没有说由他出面的话楚天王的官司就能够打赢。一切的一切都是点到即止,其余的部分,留给江枫自己去补全。
大概就像他最初想的那样,《光芒》这首歌,只是跟北落师门完全无关的人在听过《黑洞》之后,对那段爱尔兰哨笛的旋律私自演绎和利用的产物。然而这样一首国民情歌,若是被曝出抄袭的丑闻,无疑是对贺景临毫无污点的履历表和整个贺家名声的抹黑。
所以,这一切只是为了维护那首《光芒》、确保江枫不要把抄袭的事情曝出去的一场骗局?后来在贺景临家里看到的《prelude》,管风琴的演奏,还有开出了“再来一罐”那天晚上的倾情告白……
……就只是为了加深他心中贺景临就是小头儿的印象,演的一场戏而已?
如果是这样,他从最初在tilight见到贺景临,朦朦胧胧中叫了那声“小头儿”的那一刻,就已经交了自己的底牌。能把这样一句话玩到这种程度,该说实在太精彩了吗?
……何苦呢?
原本他就只是想和解,也没打算把这件事闹大,甚至如果不是贺景临那份整整26页的合同,他都想放弃唱歌回去安安分分地念书了。
贺景临你做这些是何苦呢……
从tilight到江枫家里开车只要半小时不到,走路得走上三四个小时。江枫一路神情恍惚,机械地迈着步子走下来,竟然没感到累,也许是大脑太过混乱,无法准确接收到身体的信号了。
夏天日照长,时间还早天就已经很亮了,他在小区门口刚刚出摊的卖早餐的小推车那里买了雪菜包和紫米粥,插进吸管喝了一口,刚熬好的粥还很热,烫得他喉咙一阵阵发疼。
回到家里,他翻箱倒柜了半天,又找出那个蓝色的小优盘插在电脑上,下载了一个误删恢复的软件试着恢复了一下。再打开的时候,原本在吴欣家看过的那些图片,都好端端地保存在优盘里。他点开了几张,杀毒软件并没有提示有病毒。
江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全身的都陷进沙发里,这才终于感到累。腿早就走得没知觉了,但是心特别累。
他缩在沙发上躺了一会,算算时间贺景临该起床了,便拿出手机打他的电话。
电话对面的人几乎是立刻就接了起来,男人好听的嗓音从话筒中传来:“小枫,怎么起这么早?昨天录影辛苦了,我还以为你今天会想稍微睡个懒觉。”
江枫沉默了半晌,疲惫地轻声说道:“……睡不着。我想你了,想飞过去看你行吗?”
“好啊,”贺景临没任何犹豫就一口答应下来,“让程露安排一下,给你放几天假,出来散散心。我现在在广州呢,这边好玩的地方不少,唯一的缺点就是天气太热了。等你来了带你去陶陶居吃早茶。”
从头到尾贺景临一个字都没有提比赛失败的事情,明亮的语气刺得江枫猛一阵哽咽,他深吸了口气,勉强说道:“好。”
挂断了电话,他又想起那一次贺景临对他说的话。
——你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黑洞》的作者,是这世上第一个让我体会到,音乐有打动人心的力量的人。是他的歌,让我有了贺氏这个虚拟的人格之外,属于我自己的感情。
——我到现在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能在他还在的时候,给他一个更大的舞台,让更多的人能够分享我在他的歌声中所体会到的那种疼痛和喜悦。
——所以,只凭你知道《黑洞》这首歌,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而他在问出这个问题之前,对贺景临说的是:
如果你说谎,以后被我知道了,我绝对不会原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