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法门当中,有出世和入世两种说法。
所谓出世,就是离开繁华之地,或隐于荒山,或居于孤岛,于僻静无人之处清修,静心悟道,而入世则恰恰相反,乃是投身于滚滚红尘之中,旁观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以求超脱物外,融合大道。
这两种修行途径各有千秋,倒也说不上哪一种比较好,不过,修真之路本就不是一成不变的,譬如叶青冥和汪晓澜在宣山仙府之中隐居三百余年,便是出世清修了,而如今静极思动,下山游历,自然是改为入世修行了,如此张弛变化,率性而为,反而易于提升修为。
此番下山,只为历练心境,开拓眼界,因此二人信步闲游,缓缓前行。
宣山地界渺无人烟,但外围却与唐、明两大王朝以及晋、燕、宋等国接壤,二人以前去过唐、明之地,如今想见识一下别国的风土人情,因此一路前行,进入了燕国疆域。
自从上次魔道入侵之后,世俗已有三百余年不曾发生战乱,这期间人皇们励精图治,朝政也大有改善,此时已算是太平盛世了,因而百姓的穿着、神色,也均与当年所见大不相同,当年世俗百姓几乎人人面有菜色、衣衫褴褛,如今街市上却不乏心宽体胖之辈,纵是穷人,衣衫也绝无补丁,至于乘车骑马,招摇过市的乡绅富豪,则多如过江之鲫。
燕国虽小,尚且十步酒楼,百步赌坊,莺莺燕燕,迎来送往,真不知那些强盛的王朝大邦,如今又该奢华成什么样子!
见到这一幕,汪晓澜不禁感叹:“真是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叶青冥淡然一笑,他早料到世俗若是强盛起来,必然会穷奢极欲,如今目睹这一切,他自然不会感到丝毫意外。
如今反正闲来无事,二人便在街上闲逛,汪晓澜从街头一直买到街尾,胭脂水粉、衣裙首饰、零嘴糕点、字画文墨、风车毽子、布偶玩物等杂七杂八的东西竟是无一不买,而且她久居荒山,实在闷得狠了,此刻兴致勃勃,又要从街尾再逛回街头!
如今天气渐热,叶青冥提着十多个大小包袱,走得浑身是汗,因此竭力反对,汪晓澜心中不悦,兀自不肯罢休,当下叶青冥强拉硬拽,才把她弄进了街边的茶馆之中歇脚。
茶馆中人声鼎沸,还夹杂着说书、唱曲之声,热闹非凡,二人寻了座位坐下,叶青冥将那一大堆包袱放在身边椅子上,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汪晓澜忽然眼珠子一转,说道:“我记得当初弄到了不少储物指环,你干嘛不把这些包袱放进去?这么提着来回跑,难怪你累成这样!”
叶青冥一拍脑门,说道:“我把这茬儿给忘了!你也不早说!”
汪晓澜抿嘴一笑,说道:“笨蛋!平时看你挺聪明,但有时候你比谁都傻!”
叶青冥笑道:“你不懂,这叫大智若愚!”
汪晓澜刚要出言取笑,忽听茶馆外传来喧哗之声,隐隐还掺杂着几句叫骂,当下汪、叶二人一起扭头,朝外面看去。
一个衣帽光鲜,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站在茶馆门口,似乎正要进来,地上却跪着一个三十多岁,穿着粗布麻衣的汉子,不停地打着手势,而在那汉子身后的地上,却躺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看起来面容灰败,显然是身患重病。
那汉子似乎是个哑巴,不能说话,他打了几个手势,跟着俯身磕头,他磕的很用力,以至于青石地砖发出“砰砰”声响,那中年男子却不屑一顾,扭身就要走进茶馆。
叶青冥和汪晓澜看的不明所以,却听旁边几位茶客议论道:“没钱还想看病,真是不要脸!”
“话不能这么说,邵大夫富得流油,便替人家瞧一瞧病,又怎么了?他开张方子,又不损失什么!好歹是一条人命呢!”
“哦?瞧不出来,你倒是个好心肠的,那你替哑巴两口子付了诊金吧!”
“哼,邵大夫是远近闻名的黑心郎中,找他看病,他肯定要狮子大开口,我干嘛当这冤大头?”
“那你废什么话?喝茶吧!横竖不关咱们的事!”
那几位茶客说到此处,汪、叶二人才听出一点眉目,那衣帽光鲜的中年男子是个大夫,那哑巴找他给自己妻子看病,但凑不出诊金来,因此才会磕头哀求。
男儿膝下有黄金,不是逼得没办法了,谁愿意下跪求人?何况此地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谁愿意当众受人白眼,但那哑巴若不肯低声下气的哀求,他的妻子就会病死,他根本没得选择!
汪晓澜心中极不舒服,扭头对叶青冥说道:“你帮他们一把!”
叶青冥少年时就有神医之誉,如今他的修为比当年提升了不知道多少倍,医术也有所长进,替一个凡人治病,自然是轻而易举之事。
叶青冥点了点头,但尚未站起身来,那边却又出了变故,邵大夫想进茶馆,哑巴拉住他的衣角苦苦哀求,邵大夫不耐烦起来,抬腿一脚直踢中哑巴面门,哑巴被踢的口鼻流血,向后栽倒,但他的手却没松开,因此将邵大夫的衣角扯破了,邵大夫大怒,抬腿在哑巴头上乱踹,口中骂道:“杀千刀的贱民!居然敢弄坏老爷的衣裳,把你全家卖了也赔不起!”
此刻茶馆内、大街上虽然熙熙攘攘,但却无人上前拉架,毕竟一来事不关己,二来那邵大夫在当地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见他怒发如狂,谁会上来找没趣?
就连巡街的捕快,都对这暴行视若无睹,毕竟这位邵大夫医术高明,知县老爷头疼脑热,也是请他诊治,因此捕快们也不愿得罪他。
片刻之间,哑巴被打的满脸是血,围观众人都觉得邵大夫下手太狠,有人忍不住出声劝解:“手下留情吧,再打下去,就该闹出人命了!”
邵大夫这才住了手,口中却兀自不依不饶:“快赔老爷的衣裳!”
哑巴顾不得擦血,打了几个手势,示意无钱可赔,毕竟他若是有钱,早就付了诊金,给自己老婆看病了,又何必闹到如此地步?
邵大夫也想到了这一点,因此心中的怒火又烧了起来,猛然飞起一脚,将哑巴踹了个跟头,骂道:“立个字据,秋后还钱!难不成扯破老爷的衣裳,就这么算了?”
汪晓澜再也忍耐不住,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叶青冥拉住她的手,说道:“你只管喝茶,我去处理!”
汪晓澜气鼓鼓的坐下,叶青冥走了过去,说道:“不知这衣裳值多少钱,贫道替他赔了!”
邵大夫听了这话,扭过头来,朝着叶青冥上下一打量,只觉得面生的很,显然是远来的游方道士,当下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我这件衣裳是十两银子买的!”
听了这话,四周一片哗然,都觉得邵大夫果然黑心,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报出如此离谱的高价!
围观众人均想:“这衣服最多只值二两银子,邵大夫明显是在讹人,除非那道士是傻子,才会受骗吃亏!”
哪知道叶青冥笑吟吟的说道:“十两?不贵!不贵!”随手取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
邵大夫接过银子,掂量了一下,立刻笑道:“不多不少,正好十两!道长真是大善人!”
围观众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这道士居然真肯当冤大头,真是傻的可以,而邵大夫得了便宜还卖乖,也够不要脸的了!
叶青冥指着哑巴,又说道:“大夫,这位朋友不小心扯破你的衣裳,是他不对,贫道替他赔给你银子,此事就算两清了,你看如何?”
邵大夫笑道:“好吧!冲着道长的金面,我也不跟这贱民计较了!”
围观众人越听越不对头,都觉得这道士不仅傻,更有些犯贱,既已赔了银子,何必再凑上去多说废话?
汪晓澜心中的火也越烧越旺,像这种人渣败类,直接宰了不就得了,何必如此啰嗦?
总算她知道自己丈夫行事往往出人意表,此事定有下文,因此才能勉强压下怒火,耐着性子等着瞧好戏!
邵大夫捡了个便宜,心中得意,冲着叶青冥一拱手,就要走进茶馆,却听叶青冥说道:“慢着!”
邵大夫疑惑的问道:“不知道长还有何见教?”
叶青冥沉声说道:“扯破衣裳之事,已经赔钱了结,但你踢了他五脚,打了他十三拳,这笔账,又该如何算?”
邵大夫愕然,无言可答,围观众人却轰然叫好,纷纷说道:“正是!你将哑巴暴打一顿,这笔账该如何算?”
衣裳再贵,终究有价可寻,但这世上并非所有的东西都能够用金钱来衡量!
先前邵大夫狮子大开口,叶青冥不与他计较银钱多少,因为根本不必计较,只要邵大夫收下银子,就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
到了此时,邵大夫也知道叶青冥先前一番做作,是在给他下套,情急之下,把那锭银子递到叶青冥面前,说道:“这银子还给你,咱们互不相欠,这总可以了吧?”
叶青冥却不接银子,冷笑一声,说道:“还有这样的道理?那贫道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再还给你,咱们是不是也算互不相欠?”
围观众人又跟着起哄,拍手者有之,叫好者有之,毕竟邵大夫是远近闻名的黑心郎中,今日他受窘落难,自然大快人心!
此时邵大夫急的满头大汗,怒喝道:“你陷害我!”
叶青冥笑道:“贫道如何陷害你了?你我初次相逢,就送了你十两银子,如果这也叫陷害,那你陷害贫道好了!”
邵大夫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的说道:“你这鸟道人,再敢胡搅蛮缠,就送你去官府,治你个重罪!”
叶青冥尚未说话,几名捕快分开人群,走了过来,喝道:“谁敢在这里闹事?”
先前邵大夫施暴,这些捕快只当没看见,如今邵大夫受窘,他们倒是钻出来了!
邵大夫伸手一指叶青冥,说道:“这道人敲诈勒索,拉他去见官!”
几名捕快上前一步,抖出锁链,就要绑人。
叶青冥心中恼怒,催动法力,猛然将几名捕快震退,惊呼之声立刻此起彼伏,邵大夫也满脸难以置信之色,失声说道:“修……修士!”
几名捕快立刻变了脸色,点头哈腰的陪笑道:“上仙,这都是误会!”
世俗一直要看天庭的脸色行事,所以仙修在世俗之中的地位也有些超然,虽说叶青冥是散修,与天庭毫无关系,但世俗官吏却不可能准确的辨别散仙与天庭修士,因此只要是仙道修士,他们都不敢无故得罪!
几名捕快前倨后恭,叶青冥毫不理睬,目光盯着邵大夫,冷声说道:“你将这位朋友暴打一顿,这笔账究竟该如何算?”
万般无奈之下,邵大夫狠狠一咬牙,说道:“那我也让他打一顿,这总行了吧!”
叶青冥笑道:“可以!”跟着一撸袖子,就要开打!
邵大夫吓了一跳,被凡人打和被修士打根本不是一回事,虽说那哑巴是庄稼人,长的结实,但他只是普通百姓,绝不敢把自己打死了,可若是由叶青冥动手,自己便必死无疑,官府也不会为了凡人而得罪修士,那自己岂不是白死了?
想通了这一点,邵大夫立刻叫道:“我打的是哑巴,如今要打还,也只能是哑巴动手!”
叶青冥冷笑道:“扯破你衣裳的是他,那你干嘛让老子赔你钱?先前你拿了老子的钱,如今这顿打自然是老子动手!”
叶青冥涵养甚好,一直自称贫道,如今怒气勃发,居然自称老子了!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围观众人竟一齐说道:“对啊!哑巴扯破你衣裳,你为何要让上仙老爷赔钱?如今这顿打,自然是上仙老爷动手!”
到了如此地步,邵大夫再也不敢倔强,躬身说道:“上仙饶命,小人多有得罪了,求上仙开恩,放小人一条生路!”
叶青冥道:“你想不挨这顿打,倒也可以!”
一听这话有了转机,邵大夫立刻说道:“但凭上仙吩咐!”
叶青冥一指哑巴,说道:“你先替人家两口子治病疗伤,然后在城中义诊十日,替穷苦百姓看病,包医包药,包治包好!若你做得到,便饶你一命!”
话音一落,围观众人彩声雷动,若是邵大夫当真义诊十日,那众人自然个个沾光,毕竟谁家亲戚没个头疼脑热的病症?就算没病,让大夫瞧瞧,也可杜绝隐患!
邵大夫却长舒了一口气,只要能保住性命,他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他倒也乖觉,先将那十两银子递给叶青冥,然后说道:“多谢上仙饶命,小人必定依从!”
听邵大夫答应了,茶馆内外瞬间变得空荡荡的,那些看热闹的都各自飞奔回家,准备将此事告知家眷亲属,然后呼朋引伴,过来就诊!
邵大夫哭丧着脸,显然已经预料到接下来的十天,他将会忙的要死,还得赔上大把银子,不过,破财免灾,自己的性命终究保住了!
哑巴虽然口不能言,但心中明白,若不是叶青冥出头,今日之事他根本无法应付,当下走到叶青冥面前,跪下连连磕头,叶青冥急忙将他搀扶起来,说道:“不必如此,贫道也不过举手之劳,你这样倒是让贫道心中不安了!”
跟着将那十两银子递了过去,说道:“贫道云游四方,愿广结善缘,你夫妻俩各有伤病,想必日子拮据,这锭银子,拿去支应一下吧。”
哑巴心中感激无尽,忍不住泪水长流,连打手势表示感谢,叶青冥摆了摆手,回到自己座位,仍旧坐下喝茶。
汪晓澜说道:“其实不用这么麻烦,那种败类,直接宰了,可有多痛快?你又不是不能替人治病,留他何用?”
叶青冥却摇了摇头,说道:“将他斩杀,自然易如反掌,但如何能让人心服?众人必然觉得咱们恃强凌弱,有理也成了没理,如今据理力争,公正处事,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汪晓澜也觉得很有道理,但还是说道:“不管怎么说,世间以强者为尊,修士斩杀凡人,根本不需要理由啊!”
叶青冥正色说道:“我从来不这么认为!在我眼中,一切生灵都是平等的!”
汪晓澜叹了口气,说道:“你真是个怪人!人家都说强者为尊,你却觉得生灵平等,人家都追求强横肉身,你却不以为然!”
叶青冥道:“大道殊途,求同存异,我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