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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辇行到长春*宫殿前,一身月白蝶纹宫装的凌纨容便迎了上前,搀扶简怀箴下轿。她见简怀箴乌发微乱,面色发白,脖颈之中隐约有几滴干却的血渍,惊道:“小主儿这是去哪了?这血渍是怎么回事?若教咱家娘娘瞧见,总归要把她心疼死。”
简怀箴挽着凌纨容的衣袖,袖口的缠枝花错落有致,形容秀美。她神色平静如常,微笑道:“纨姨莫惊。这些事儿我稍后禀告娘娘。我起初是同我哥哥一同出去,他可曾回来了么?”
“回了。”凌纨容的容色,一时有些难看,像是点了薄薄的青漆般不自在:“公子哥儿闯了祸,如今正在绥寿殿等候皇上发落。权贤妃陪万岁爷坐着,咱们娘娘也在,小主儿切莫过于担心。”
两人说话间,已然走过云阶,进入宫中。
院中花影疏落,树影苍然,黄昏的阳光照在金黄的琉璃瓦顶,一时有些暮光迷离,照的人神思凄迷,隐约恍惚。凌纨容便把听到的事讲给她听。她尽力把这件事说得委婉:“皇上虽是宠爱权贤妃,咱们娘娘在皇上面前也总算是能说得上话的。娘娘已然拖延住皇上,等小主儿回来为公子哥儿作证,特派了奴婢等小主儿回来。”
简怀箴素来沉静清冷,闻言也不禁蹙眉焦灼。皇上素来宠爱权贤妃,又岂能容忍有人对她不敬?虽然她心中已然明白整件事是旁人布置的一个局,可又当如何同皇上启齿?
何况,那个人是......是皇上。是她梦寐以求想见,而一旦要见却又觉得近人情怯的皇上。
凌纨容带简怀箴去西配殿承禧殿的暖阁,重新换了套玉色折枝花样花罗裙。罗裙素白,意境疏朗,越发显得她兰心素质,清雅婉约。
时间无多,简怀箴自己挑拣了一件步摇蝶舞金钗束在发顶,金钗上面绣着梅花花骨朵,梅花之上两只金丝蝶翼翩然展开,下面镶嵌着半月形玉片,缀着银丝流苏。束发后,她一头乌发长长披在肩上,宛若烟霞初绽,绿云流泻。她黑发白衣,眉目淡淡,犹如山中兰花一般。
凌纨容不解其意,随口说道:“这步摇蝶舞金钗平日里主子们倒是用得少。”
简怀箴不语,幽黑的眸子深邃不可见底。
“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虽然只是一只小小的金钗,她亦有她的打算。只不过,皇上......该是不知道的吧。
绥寿殿的花阶,皆是用汉白玉砌成,阶上盘出笔法隽秀飘逸的“寿”字,四周雕以鱼藻、风纹、荷莲、花鸟、璎珞等图案。阶前一从修竹掩映,青碧如洗,在玉阶上投下斑驳萧疏的光影。
凌纨容先进去通传,未几,便有小太监走出来,请简怀箴进去。简怀箴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千愁万绪,只觉得前仇旧恨、前情旧意尽数胶着于此。
曾经,她在心中,千次万次幻想过皇上的样子;曾经,她在心中,千次万次想象过与皇上相见的情形。只是等到真正见着,才知道原来不是的。
高远空旷的绥寿殿中,朱棣高踞于中间的紫檀木雕云龙虎纹椅之上,左手王贵妃陪坐在黄花梨螭纹玫瑰椅上,右手权贤妃侍坐在镶珐琅玉藤面罗汉椅上。周围密密麻麻依次站满了宫女太监,简文英挺直身子长跪在颠中。偌大的宫殿中,竟然没有一丝声息,便是连一粒小小的珠花儿掉落在地上,也听得清清楚楚。
简怀箴拖曳着如水的长裙,迤逦而行,走到朱棣面前,以宫中礼节行了袖手之礼,婉声道:“臣女简怀箴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棣望去,只见眼前的女子莫约十七八岁,一身素衣如清霜白雪,灼灼其华,长发如黑缎,清眸似碧水,端方大雅,贞静温文。再细细看去,竟觉得她举手投足之间,隐约有薨逝多年的皇贵妃练思遥的气度风华。
朱棣一时之间,只觉得有些头晕目眩,总是疑心自己看错了。
简怀箴轻轻抬眼去看朱棣,此时此年,他已是年过花甲的人,却仍旧是精神奕奕,仪貌奇伟,髭髯飘逸,相貌堂堂,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逼人的王者之气。
简怀箴只觉得心思极为复杂,心情极其紧张。
这时有执尘的小太监上前来,向朱棣轻声说了几句。朱棣点头应道:“传。”
小太监踮着脚尖,小碎步急走到殿门口,拉长声调唱道:“传如妃娘娘———”
紧接着就有人走入殿中。那人边走边笑道:“臣妾原想来拜见贵妃娘娘,却不想皇上与贤妃妹妹也在这里呢。”她的声音字字婉转嘤咛,极具媚惑,让人闻之如朝云出岫,晨曦入谷,别是一番心神舒畅。
说话间,她已然走到朱棣面前,与朱棣、王贵妃、权贤妃行了礼。王贵妃吩咐凌纨容取了与权贤妃相同的镶珐琅玉藤面罗汉椅来,放到自己下首,请她坐下。原来,这些年来,纪纲为朱棣做了很多他不方便做的事,可谓是立下汗马功劳。朱棣有心册封如妃为德妃,已是阖宫皆知的事,只差一封诏书罢了。
后宫四妃,皆是正一品,分别为“贵德贤淑”。如妃很快就被立为德妃,位份更在权贤妃之上。是以,王贵妃也不便薄待了她,当然教她坐己下首,亦不能纵容她之意。
简怀箴心潮起伏,波澜不定,心海滔滔。一时之间,见到二人,一个是自己至亲之人,只是隔着几步之远,却恍如隔着云端一般遥不可及。另一个却是自己这一生最大的仇人,却也是不能恨她嫉她,只能静静跪在那里,任凭恨意化作心海中的妖花肆意。
太息惘然,心字成灰。人生有时候,便是这般,爱不得,恨亦不得。
简怀箴眉目清凉,抬头看着如妃,似要把这个女子永远刻在心中。她身着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披着一件软霓云锦披风,头上挽着“一窝丝”,云鬓堆鸦,犹如轻烟迷雾,发髻右边簪着一支金丝八宝攒珠钗,钗珠儿用一色滚圆雪白的东珠制成,璀璨耀眼,光彩夺目。颈项上挂着的梅开五福錾花金锁与嵌宝珐琅鎏金耳坠交辉相映,锦绣辉煌,宝气珠光。她所过之处,九真香的浓郁香气,袅然飘溢,让人闻之如醉如痴。
她未语先笑,粉面含威,虽是有些年纪,却仍旧是光彩照人,美过神仙妃子,艳丽不可方物。
如妃发梢间的流珠儿轻轻摇曳,她笑问道:“皇上、两位娘娘,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儿,这冰冷冷的地上跪了这么一对年轻漂亮的璧人儿,是哪家的孩子犯了错呢?”
朱棣听说说完这番话,气倒是先去了三分,语气也柔和不少,遂对简怀箴说道:“你起来回话。”
简怀箴朱唇轻启,轻声答道:“臣女遵命。”心中,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朱棣瞧了简文英一眼,见他昂首挺胸,心中不禁微微有些气,问简怀箴道:“简怀箴,你把你与简文英今日之见闻,与朕如实道来。若是有半句假话——”他望了娇柔清丽的权贤妃一眼:“朕定然饶你们兄妹不得!”
简怀箴低眉敛目,压抑着胸中的愤懑与激动,静声把一天之内所发生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只略去方寥救她之事不提。
朱棣髥须轻颤,双目盯着简怀箴,似乎别有一番怀抱。他听简怀箴讲完事情经过后,沉思片刻,方才转身问权贤妃道:“今日之事,爱卿怎么看法?”
“臣妾记着简文英闯入‘沙洲冷’时,曾经大叫一声‘你个贼人,我看你往哪里逃’。当时,我并不知他原来真是简尚书的儿子,只做他是刺客乱闯,才把他带来向贵妃姐姐求证,却不想又惊动皇上。如今看来,他并没有说谎。”权贤妃心思率直,言语之中,并没有丝毫闪烁隐藏。
王贵妃亦在旁边帮腔,缓缓说道:“简尚书的为人,皇上是最清楚的。他调教出来的儿子,又能差得到哪去?文英这孩子,秉性率直,臣妾素来喜欢的紧。他做事光明正大,糊涂事儿是不会做的。请皇上三思。”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眼角微微瞥了瞥如妃,继续说道:“何况,这一日之内,连番发生如此多的事情。先是文英被人引入沙洲冷,接着便是怀箴这丫头被人追杀,臣妾总觉得不似巧合这么简单。看来,臣妾该向皇上请令,着手调查后宫之事了。”她字字句句,皆有所指,话中别有一番深意。
如妃却端坐在罗汉椅上,拨弄着手上的镶宝石珍珠护指金甲套,调笑道:“后宫中向来是岁月静好,平淡安稳,只不知为什么简尚书的这两个孩子入宫住几天,竟然发生这么多事。难道是这两个孩子生的特别俊俏,连贼人瞧着也喜欢?皇上与两位娘娘别见笑,臣妾玩笑罢了。”说着,便掩口葫芦而笑。
简怀箴清眸微阖,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之上,心中只觉得说不出的冷意涔涔。这位如妃娘娘,面上是最爱说笑的,巧言令色,看似和蔼可亲,其实每一句话中,都藏了凌厉而阴暗的杀机,利如刀锋,虽不至一刀毙命,却也足以让人身受重伤。
原来,害死自己亲生母亲的,竟是如此厉害的一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