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一笑,我行去将食盒打开。里面有两个隔层,放着嫩炒蛋和青菜三丝,看着菜色真是不错。
边疆缺油少粮,正是青黄不接之季,能有青菜已经很好了,只是……
我把榻边小桌挪了挪,将小菜放在上面,执起杯子漫不经心的抿着酒。
荣子扬自顾的灌了两口酒,不客气的拿起筷子,夹了根青菜放进口中,嚼了几下,他眉头一皱道,“怎么有股怪味。”
“哦?不会吧,你在尝尝……”
荣子扬又夹了很大一筷子,仔细嚼了几下,顿时苦着脸吐出来,“呸,这是放了什么东西,怎么是又苦又辣的,冲眼睛……”
“噗……”我一个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
这齐岚性子飒爽,舞刀弄剑在行,但是做菜,她还真不是这块料。
上次,就将洗锅用的梭叶根当成了根薯,事隔这么久了,她这粗心的毛病半点都没改,刚才拿菜的时候我就看到了,盘中被切成宽条的,分明又是一块梭叶根。
那东西,不但苦麻,还有股很冲鼻子的涩味,他一次吃这么多,不冲眼睛才怪。
“你耍我!”荣子扬怒了,一脸通红还红着眼睛,模样很是滑稽,我很想忍住不笑,但是根本忍不住。
“你还笑。”他瞪我。
“好了,别闹了,喝点水吧。”季云常将一个杯子递过去。
荣子扬气鼓鼓的哼却一声,没接杯子,却是灌了一口酒。
季云常似乎笑了一下,将杯子放下,也不知从哪儿拽出一个油纸小包。
慢慢的展开,又抖出袖间小匕首,将熟肉优雅的切成片,放在小桌中心道,“早时有将士打的野兔,烤熟送了一块过来,正好算是加菜。”
我伸手抓起一片,嚼了两下,觉得甚是无味,不知怎的,竟是怀念起十岁生日时,武夫子烤的羊腿来。
那种味道,还真是好啊……
不过,应该是再也吃不到了。我出青蓝阁的前三个月,他不知为何,突然就辞离了,事出突然,大家连个告别都没有。
季云常似乎知我想什么一般,将杯子凑近唇边,“你在圣京,可是有武夫子的消息?”
我摇头道,“也特意查了,却无半点消息。”
荣子扬哼了一声,“那小老头虽是看起来和善,脾气也是有些倔强,不告而别自有理由,寻到了又怎样,扰人清净罢了。
没准啊,他就回草原,做他一直想做的草原厨子去了呢,天天吃烤羊听马头琴,可比天天教学子有趣多了。”
他这话说的极是,武夫子是洒脱之人,儿时与他习武,听多了他讲些趣事,若离开后,能做些喜欢的事,那可真是好。
我微微一笑,又将手里的半片肉送进口中,嚼了几下,又是想起一事,“喂,荣子扬,你还记得鲁夫子么?临出圣京前,我去鲁宅看过他,他让我带还给你,说你还欠他一个瓷瓶,问你什么时候送去呢。”
荣子扬又是哼了一声,灌一口酒道,“不就小时候碎了他一个破瓶子么,这都多少年了,还惦记着呢。,小爷我才不赔,就让他天天惦记着,心疼死他。”
我莞尔一笑,这荣子扬啊,永远是口是心非,武夫子走了,最难受的就是他了。这会儿说不赔瓶子,没准就一封家书寄到荣老王爷那,赔了更好的东西过去。
就跟十九公主一般。追在他后面的时候,从来都是拽兮兮的模样,真的没有了,痛不欲生的也是他。
夜风乍起,军帐的篷壁被风吹的不停晃摆。
我们三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不提军中事,不问心痛事,只是叙旧。
有老酒,有老友,经年后,依旧可以喝酒叙旧,这感觉,真的很好。
温润的时光在指尖流淌,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昨天……
我们慢慢的聊着,直到将一壶酒喝光,二人这便起身告辞。
我披了棉锦将他二人送出帐篷,看着二人慢慢走远,一青与红两方披风在风中劲展,昨日少年,终究成长为了沙场将军。
夜色已深,连日的车马劳顿让身子疲惫不堪,却是无有半点睡意,我抬头看了一眼天上园月,想了想,终是将披蓬裹紧,慢慢的行往议事大帐的方向。
已经过去几个时辰了,大帐内的油灯还亮着,我用力量穿透帐篷去看,苏霍正与几个老将研究着什么,说的累了,便将旁侧杯子拿起,喝一口又继续研究……
我叹了一声,转身往回走。
天空月亮皎洁,将我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我慢慢的走着,不知不觉,身后便多了一个人,我停身转头去看,是季云常。
“你这是没有回去休息。”我问。
“你不也是一样。”
我浅一勾唇,他踱步向前两步,与我站在并排。
月影皎皎,远处夜莺轻啼,风荡起我鬓边的碎发,痒痒的。
“他怎么没有跟你一起来。”
半响,他说。
我转头去看,他正半扬着头,月光映在他略瘦的清平眉角上,带着一丝莫名的萧瑟。
见我未语,他转头过来,浅言又问,“靶郡到此,路途遥远,他没有跟你一起来么。”
原来,他都知道……
是啊,边疆虽是离圣京较远,但上次回去,宸王的兵卫出出城相迎的事,众人皆知。
这次我去靶郡,动静闹的也是不小,又动用了宸王的兵卫,稍微想想也知道,之前那个易容成大胡子的人是谁了。
怪不得他回圣京后,没有在提那玉壶和红豆之事,原来,他心中早有思量。
我不敢再看季云常的眸子,别过一些目光道,“来了,有些事托他去办,大概明早,便就到了。”
“那就好。”季云常点点头。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便慢慢的往前走。走了几步,他突然叫住我。
“倾沐……”
“嗯。”我顿身停住。
他沉默了半响,浅声道,“倾沐,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有些话,我一直藏在心里,想着来日方长,以后再告诉你也不迟。但是等着等着,似乎就没机会了。”
我心里有些不忍,转身开口道,“云常,我……”
“你不用说了……”他打断我,微微露出一丝笑颜,“你什么也不必说,也不用与我太多解释。我都明白……”
他踱了两步,仰头又看天上圆月,缓缓的道,“小时候,第一次见你,你瘦的很,一件肥大的衣衫穿在身上,就像是迎风招展的旗子。一双眼睛大大的,像极了青蓝阁后院水塘里的锦鲤。”
我轻笑一声,“那会儿,却是瘦的很。”
他似乎也是笑了一下,又道,“那会儿,很多女孩子见了我,都愿意凑过来多说几句,我嫌她们躁仄,多半是不理的。
那日你就坐在对面,却是未见与我搭话,后来你要学弩,我发现了你胳膊上的伤口,当时就想,这个女孩子,是不是被人欺负了。没想太多,就将那制了许久的精致小弩,送给你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是道,“本以为,那次过后,再无相见。没想到,又在青蓝阁见到了。也不知为什么,看到你皱眉,我就会心里难受,看到你笑,我也会很开心。
这么多年,每年你生日,我都想将夹层中的礼物亲手送给你,想想又觉得不妥,便将东西用机关封了,随着不起眼的东西一并送你。
那些盒子的机关很简单,我每年送东西,都是又紧张又期待,怕你发现盒子里的秘密,又期待你可以在不经意间将盒子打开,那样,你就会发现我对你的心意了。”
想起盒中的礼物,我心里有点酸,想要开口,却又不知说什么。
季云常微微一笑,“你喜欢雪,我也喜欢。每次随你在雪中行走,我心里都是欢喜的,看着雪花落在你肩头,落在你鬓角,我心中多想就那么陪你一直走,走着走着,咱们便就一起白了头。”
他顿了一声,将头扬的更高了些,声音也有些沉,“本还想着,可以留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的,现在看来,已经不必了。”
我心中赫动,微微垂头。
“从麦城到嵇戈山,一路走来,我看的清楚。他很好,性子好,对你亦是好。你与他说话,会嗔会怒,有了很对烟火气,这些,都是看我时不曾出现的。
中陆男子一生一妻,与他一起,你会幸福的。只要你幸福,我心里,便也是开心的。”
“云常,对不起……”思来想去,我终究只说了一句抱歉。
他摇头,“你不必与我说抱歉,说这些,也并不是让你心中多添忧思的。
咱们已经许久没这般的说过话了,今天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虽然不能再陪在你身边了,但我愿意和子扬一样,一直都是你的朋友。
你家中无有兄长,我长你几月,若你愿意,亦可把我当做哥哥,他日若是嫁人了,若是心中不痛快了,别忘了还有我,何时何地,一封家书,哥哥替你出头做主。可是好?”
哥哥……
四年相伴,如鸿情意,如今,他亦可为友为兄。
我心头触动,眼泪转在眼窝,赶紧转头抹了去。
季云常微微一笑,“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你你赶了一天路,我亦是有些累了。”
我应了一声,与他一起行往帐篷方向,很快就到了地方。
“我到了。”
“嗯,那我走了。”他点头,展颜一笑。
月色如银,他转身离去,青色的披风被风高高鼓起,简甲洒了一层月光。
我有些恍惚,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在我受罚时,深夜送来饭菜的少言少年。
岁月有情,却也无情,我似乎没欠过他什么,又似乎欠他良多。
轻叹一声,我转身进到帐篷,里面烛火“唰……”的一下灭了,旁侧黑影一闪,我便被包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有淡淡的紫罗花味道飘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天还未暖,出去怎么不多加一件衣服。”他攥住我微凉的手,放在手心暖着。
我往后依了一些,“已经穿的很多了,就是在外面站的久一些。”
他没有过多言语,我又问,“不是明天才回来么?”
他嗯了一声,“想你了,刚好事情也办完,便就提前回来了。”
我轻笑了一声,他一把将我抱起,两步放到军榻上,扯过被子将我盖好。
“睡觉吧。”
我应声合眼,半响,他竟是轻轻一叹,“小丫头,其实那个季云常,也是挺好的。”
我睁开眼睛,心头轻跳了一下,往他的胸膛处靠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