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鼓不休。
厮杀不歇。
谁也不知叛军何时会攻进来。
昔日繁华和乐的帝都城,已被死亡与战乱笼罩。
重重宫阙,高台之上。
顾清宴负手而立,俯瞰城门战况。
他终究是一介文臣。
纵使射杀百姓,拖延上三日。守城困难依旧不断。
最终铁弹告急,兵力短缺。
险些城破。
幸而,周老将军率姜州大营及时赶到。
打仗的事,得靠会打仗的人。
深知这一点,顾清宴不再勉力为之,将守城主将之位顺势移交给了周老将军。
但帝都战局,连他这文人都能看出。
即便先后有渭、姜、灵、柒四州守军驰援。
打的也很是艰难。
“老师……”
身后传来怯怯的呼喊声,却是少帝慕容祈。
似乎许久没有好生睡过。
他眼下青黑,穿着一身皱巴巴的龙袍走了过来。
“老师,我们会赢的对吗?”
对上他期盼的眼神,顾清宴并没有同百官那样大肆吹嘘,“叛军源源不断。而朝廷的援军……”
“登州坐观壁上,漯州兵力薄弱,闵、厉两州尚需时日。今上,形势不容乐观。”
慕容祈巴望两眼城门,“周老将军这么厉害,我们、我们能等到援军是吧老师。”
“臣不知。”
顾清宴跟着看过去,“但以臣之见,至多三日,若无援军,城门必破。”
“城门要失守了?!”
慕容祈惊呼,声音有点大。
顾清宴皱了下眉,“金口玉言,今上不可妄下论断。”
慕容祈抠着栏杆,仰头看他,神色愈加紧张。
“朕、朕错了。”
还只是个少年呐。
意识到语气过重,顾清宴叹息一声,转而安慰道,“今上且安心,即便真到万不得已的一步……”
“侍卫会从密道送您离开。宫外臣也备下了人手,护送今上到丘老将军那里。他能护您周全。”
慕容祈听得快哭了,“这是我慕容家的江山。朕是皇帝,朕不会走哒!”
两日后的半夜里。
城门被破。
皇宫作为最后一道防线,南承天北广坤,皆难免战火。
众将士拼死搏杀。
死守宫门七天七夜。
终不敌。
宫廷内,杀声四起。
直逼金銮大殿。
顾清宴仍拢袖而立,低眸沉思。
倒是高坐龙椅的慕容祈,听到外间动静,两手不禁搭上龙案。
顾清宴若有所感,掀了掀眼皮,目光触及白玉阶梯雕刻的龙游九天便收了回来,提醒道,“大殿尚未被困,今上改主意还来得及。”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大笑声。
张义恩出现在门口,“顾寺卿这话,说的未免太迟了。”
顾清宴回身看去,眼眸沉了沉。张老贼这厮,比他料想的更心急。
一扫往日上朝时的疲倦老态,也无传闻中缠绵病榻的虚弱不堪。
张义恩跨步进殿,眼中隐隐流露出野望在即的兴奋。
辅国公府护卫、少帝亲卫军迅速持刀相阻,筑起防御线。张义恩带来的十位罗汉,亦眸含精光,蠢蠢欲动。
刹那间,殿内静的可闻针落。
宫里冲天喊杀,犹如在耳。空气中隐约还有血腥味漂浮。
躁动不安的气息愈重。
只需一声令下,便将血染大殿。
张义恩对这一切视若无睹,隔着楚河汉界,行了个君臣礼。
君将不君,臣欲不臣。
这礼自是半分恭敬也无。
种种嚣张行径的背后,其野心昭然若揭。
慕容祈胸前起伏不定。
死死攥着袖口,他将怒气压了又压,“舅父勿要一错再错了!”
恰逢变声期,蓦地拔高声调,这嗓音说不出的嘶哑难听。偏又带了几分委屈和惊慌,显得十分滑稽。
慕容祈恍若未觉,接着劝道,“犯上作乱,罪不容诛。您是朕的舅父。倘是现在收手,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张义恩闻言,仰首直视龙案。
头戴帝王冠,身着帝王服。
数道冕旒冠珠帘,遮去少帝大半面容,神情看不分明。人却是清减许多。面部轮廓有了棱角,削去几分稚嫩的孩童气。后背挺得笔直。
这般望去,倒生出几分帝王威仪。
见惯少帝在龙椅上沉迷玩乐,乍然看到他正襟危坐的模样。张义恩颇不适应地皱了皱眉,眼底划过冷芒。
若无其事收回视线,张义恩点头附和道,“确如今上所言,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
“只需今上一纸罪己诏,再将蛊惑今上之人绳之于法。老臣即刻收兵。今上以为如何?”
不如何。
这是拿他当傻子呢。
慕容祈气得半晌没接话。
大殿静默,突的响起嗤笑声。
“罪己诏?丞相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顾清宴缓步走至中庭,似笑非笑,“不知丞相口中蛊惑今上,需绳之于法的又是何人?”
张义恩并不意外他会站出来。同样的,也不担心他耍什么花招。
到这一步,再多的计谋,都没有拳头硬来得重要。
手抚长须,张义恩老神在在回道,“静王、老太傅、丘家、刑部、周老将军,论蛊惑人心的本事,朝堂自然无人能出顾寺卿左右。”
话里话外,充斥着欲除之而后快的杀意。
顾清宴霍然抬首,眸染飞霜,几分恨意涌现,“既是如此,丞相可知本官是如何蛊惑他们的?”
张义恩一眼斜过去,见他也有失态的一日,三分兴趣陡增至七分,“愿闻其详。”
“贤治十七年,九族遗民叛乱。有人为一己私欲,泄露兵力图,残害顾家军主帅及三万将士。本官将证据送往姜州,周老将军带兵抵京,意除通敌卖国之贼!”
“贤治十九年。孝仁太子奉命赈灾,暴毙而亡。老太傅痛失爱徒,欲查真相。本官许诺找出谋害储君之人,助其翻案!”
“贤治二十年,先帝病重,有人收买大太监及御医,篡改药方。先帝留下遗命,少帝亲政之日,便是此人弑君罪落定之时!”
桩桩陈年秘辛,无疑平地起惊雷。
但这般滔天大罪,落入张义恩耳中,更像是他的野心史。
要怪只能怪先帝,太过重武轻文。除去深受倚重的顾家军主帅。他才能借此一跃,成为帝侧新贵。
要怪只能怪孝仁太子,行事刻板,屡屡弹劾于他。偏偏先帝老迈,欲传位储君。
不是同路人,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孝仁太子登位,容忍到手的权势一朝散尽。
而他的决定也没有错。将襁褓中的慕容祈推上帝位,手中权势更进一步。
待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心有不甘。朝堂大事,皆由他来打理,慕容小儿懵懂无知尚能高坐龙位,他为何不能?这江山,又为何不能姓张?
若非半路杀出个顾清宴,扶持慕容亥与他作对。早几年,慕容祈就该废了的。
而这迟来的一天,终于到了。
诸多思绪晃过,张义恩笑了笑,“有劳顾寺卿解惑。”
只字片语,没有半分深究的意味。
顾清宴却紧抓不放,盯着他沉声道,“丞相难道不问问,本官说的是何人?”
非得打破沙锅说到底。
张义恩没料到他竟这般不识趣,脸色瞬间难看起来,“既然顾寺卿想拖延时间,合该说些好听的话。老夫或许还能耐着性子多听上几句……”
反正也不会有援军。看困兽挣扎,不失为乐趣。
但要是揪着一些旧事不放,平白坏了他今日的好心情。这点乐子不要也罢。
不再理会顾清宴,张义恩敷衍地朝龙案揖了揖手,“今上,您该写罪己诏了。”
慕容祈晃晃脑袋,往后一缩,低头遮去眼底恨意。
他舌尖抵着后牙槽,将想说的话转了几个圈咽下,嗫嚅道,“…朕、朕不会写。”
是不会,还是不想。
张义恩背起手,厉声道,“今上果真被小人蛊惑了。居然意图诓骗老臣。兵变已起,今日这罪己诏,今上是非写不可了。”
语气不容置喙,甚至卷着几分杀气。
慕容祈惶惶望向下方,眼神看似慌乱游弋,却不动声色扫过顾清宴。
见他微微颔首,视线这才慢慢落在张义恩身上,委屈道,“舅、舅父,朕没写过诏书。罪己诏,朕真的不会写……”
不论真假,事情好歹有了进展,张义恩也就懒得计较慕容祈拖延时间的小心思。
他缓了缓面色,笑道,“是老臣糊涂了。诏书不难写,老臣说,今上写便是。”
磨磨蹭蹭一炷香,罪己诏还是写完了。
慕容祈取了玉玺盖完章,亲自跑下龙椅,将诏书递给张义恩。紧接着,便躲到顾清宴身后。
张义恩不以为意。
细细看过诏书内容,与他所述分毫不差。
张义恩呼吸逐渐粗重起来,面色是压抑不住的喜意,眼底涌动着勃勃野心。
怎能不激动。
他早就想好了。
以清君侧的名义,除去顾清宴,这场兵变将师出有名,无可指责。而有了这份罪己诏,慕容祈死在今夜也无甚要紧,推到顾清宴身上即可。
这江山,很快是他的了!
张义恩再无顾忌,踏阶而上。走到龙案前,珍而重之捧起左上角的盒子,眸色癫狂。
“舅父,你要做什么!那是朕的玉玺!”
这会儿站在高处,张义恩看慕容祈顿觉他像偷穿大人衣袍的小孩。龙袍就不该穿在这样的小儿身上!
“今上何必着急。从现在起,玉玺不是你的了。”
张义恩眯了眯眼,揭着盒盖,口中杀意毕现,“众罗汉听令,殿中活口,一个不留!”
顾平带着亲卫军在左,护卫慕容祈,银光带着辅国公府人等在右,保护顾清宴。
兵戈将起,忽听张义恩喝道,“慢着!”
罗刹闻令止步。
“这不是玉玺!”
张义恩看向慕容祈,将手中的“玉玺”狠狠掼下白玉阶,“竟敢拿假玉玺欺瞒老夫!”
慕容祈眨眨眼睛,语气很是无辜,“朕说过,这是朕的玉玺。朕亲手挑萝卜刻的,这个最像了。丞相不喜欢,也别摔啊。”
张义恩气得脑仁儿疼,但还没昏头,明白当务之急是找到真玉玺。
目光转向顾清宴,他沉着脸道,“老夫知道东西是你藏起来了。交出来,老夫饶你一命!”
顾清宴负手,唇角勾起三分笑意,“丞相何必着急。玉玺只是为防万一,本官自留一条生路罢了。”
城门被破后,外面的消息早已传不进帝都。
他只知叶家出兵,在来京路上。按日程也快到了。可战局瞬息万变,若真守不住宫门,他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正如现在……
张义恩再是气急败坏,也知这二人眼下还杀不得。
恰逢殿外匆匆走进一队士兵,他挥袖直指顾清宴道,“今有乱臣贼子,挟持今上,私藏玉玺!尔等速将此人拿下!”
队伍前方的将官,此刻却没心情陪着演戏,面色焦急道,“相爷,大事不妙!有…有援军杀进来了!”
援军?
哪儿来的援军。
即便有,区区守军,能成什么气候。
挑这么个时间点,简直专程来打他的脸。
张义恩不满将官的大惊小怪,更不满不知死活撞上来的援军,“统统杀了便是!这点事还需老夫亲自交代?!”
“援军势如破竹,已从承天门、广坤门闯入!”
将官禀完战况,又硬着头皮补了句,“我等、我等实在难以抵挡……”
这可不是守军能闹出来的阵势。
顾清宴神情微动,转念想到什么,眸光柔了柔。
慕容祈听到那将官的话,再观顾清宴面色,便知是那支神秘军队赶到,亦暗自松了口气。
张义恩难以置信,大惊失色道,“怎会如此!来了多少人,都有哪几处守军!”
“不到两万人。”
但,不是守军。
“打着、打着顾家军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