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暑气蒸蒸。
不少人进出客来酒楼,点上一碗豆汤或凉糕,借以消暑。此时三楼的豪华雅间内,叶弯弯也捧着碗,舀着凉糕,小口小口往嘴里送。
她头一次觉得,自个儿的胃太小了。
瞄了瞄从头到尾没动过筷子,隔个一时半刻就闹情绪要离开的纪某人,叶弯弯愁得很。
她都快吃完第二桌菜了,耗这么久,叶叔叔怎么还没到?他要再不来,她的肚皮可要撑破啦……
噔―噔―噔――
外间过道忽的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叶泽步履慌乱地出现在了门口。
“来晚了,实在对不住。玉儿,让你等……”
“这话你该跟这小傻子说。至于我……你来不来都一样。”
纪温闲打断叶泽的话,见他匆匆朝自己走来,蹙着眉,偏过了头去,摆明是不想搭理他。
叶泽呆立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处境很是尴尬。
“说谁傻呢……”
叶弯弯气呼呼瞪了纪温闲一眼,上前引着叶泽往自个儿坐的那边走。走着走着她停了下来,嗅了嗅,“叶叔叔,你身上怎么有血腥味?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叶泽摆摆手,在叶弯弯旁边的圆凳落座,“这是一个小乞丐的血。最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乞丐多了起来,城里常发生些争地盘斗殴的事儿。小乞丐被人打得血肉模糊,几个乞丐扔在药铺门口就走了。总归是个孩子。我给坐堂的大夫打下手,一时忘了时间。味大,熏着你了吧……”
叶泽笑了笑,有些不大好意思。
“没事。叶叔叔你没事就好。”叶弯弯摇头,将一碗凉糕推到他面前,“外面热,先吃碗凉糕。这东西可好吃了…嗝…嗝嗝…”
说着话,叶弯弯就忍不住打起嗝儿。
叶泽匆匆赶来,确实又饿又渴,舀起凉糕吃了几口。视线所及之处,见桌上还有一碗,不曾动过。
抬头看向纪温闲,果然,他的碗筷没动过,“玉儿你也没吃?一起吃点吧……”
凉糕端到面前,纪温闲却是看也不看。
他冷哼一声,起身背对着叶泽道,“我答应来,是最后一遍警告你,不准靠近我身边的人。别再来挑战我的耐心!
我娘已经死了,因你而死。叶泽,你昨天跟小月牙说的话再真,也真不过这个事实。
她生前受过的委屈和伤害,不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撇清的!”
有些东西,一旦在心里发了芽,生了根,碰之如抚逆鳞。遑论这误解和仇恨已有十多年,想要一朝连根拔起,谈何容易?
叶泽叹息,摇头苦笑道,“夫妻数载,总想着还有余生漫漫,竟从未交心。这事撇不清的,一辈子也撇不清。”
父子二人见面就吵,不是叶泽此行的目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伸手递了出去,“我今天来,给你看一样东西。这是弯丫头的母亲寄来的,你看看。”
小月牙母亲的信,为什么要给他看?
纪温闲将信将疑地接过,很快了然。这两天他只顾着缅怀母亲,应付叶泽,这会儿看了信才恍然忆起,两家还有这么件旧事。
看着看着,纪温闲的面色似乎有点吃惊。叶弯弯识字不多,巴在边上看了一会儿,也只认出自个儿的名字,一时纳闷又好奇,“我娘写的?写什么了……”
叶泽淡淡地解释道,“也没什么,就是你和玉儿指腹为婚的事。最近叶叔叔跟你爹娘又谈了谈……”
叶弯弯瞬间不淡定了,一下子从凳子上弹起来,声音提高了八度,“指腹为婚?!”
“哦叶叔忘了,你娘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叶叔叔说也是一样的……”
这事说起来还有几分曲折。
当年叶弯弯呱呱坠地,她爹叶天遥那个喜哟,一时有点得意忘形,抱着怀里的娃娃,说要给未来亲家写信报喜。原来,他跟叶泽喝酒时喝大了,约定如果关秦秦这一胎是女儿,两家结成亲家。如果是男孩,叶泽努努力再生个女孩,还是结成亲家。
这下她娘关秦秦气得哟,恨不得揪下叶天遥的耳朵。叶天遥傻愣啊,还没弄明白这事有什么不好的。他也不想想,要不是关秦秦逃婚,他能娶上媳妇儿么。关秦秦性情本就外柔内刚,自个儿都能一言不合闯九州,又怎么会同意指腹为婚这种糊涂事?
媳妇儿生气了怎么办,必须知错就改,求谅解!于是叶天遥寄了信后,乐颠颠跑去跟关秦秦说报喜的信他写了,叶弯弯的性别改成了男,这样就没有亲事了。
都说怀孕傻三年,到叶家头上,却是叶天遥犯傻了。两家来往频繁,这事怎么瞒得住?关秦秦扶着额,忍不住翻白眼。叶天遥却是硬气地一挥手,小问题好解决,提议先把叶弯弯当男孩养着,找机会再跟叶泽解释。
谁知,等到叶弯弯都成了闵州小霸王,也没寻着个合适的机会。
第一年,因为叶弯弯刚出生,初次为人父母不免手忙脚乱,叶天遥心疼妻子,花在药行和家里的时间自是多些,不怎么有空喝酒。
第二年,旧朝残余势力卷土重来,九州战起,各家自顾不暇。当时关秦秦曾抱着叶弯弯去叶家药铺求诊,心慌意乱之下自不会记得这事。纪柔把脉知晓是女孩,但她那会儿心神不属,寡言少语,谎言也就错过揭开的机会。
再后来,纪柔逝世、叶家父子决裂、纪温闲出走……这件事就一直耽搁,淡了下来。
直到叶弯弯前来帝都,半路失踪。叶泽收到关秦秦的信,谎言终于说破。当时关秦秦道了歉,也明明白白说了,叶弯弯来帝都是为了托苏老太君相看人家,提出解除口头婚约。
叶泽能体谅为人父母的心情。
毕竟关秦秦夫妇知道他家的状况,儿子改名换姓,这些年虽闯出点名堂,却是个风流性子,不怎么像值得托付终身的人选……
叶泽心有犹豫,回信也没劝阻叶弯弯说亲这事,只是给自家儿子说了几句好话。又说两个孩子都在帝都,先看看缘分,真走不到一起,到时候再解婚约也不迟。
后来叶泽数次看到纪温闲和叶弯弯相处不错,更是觉得他不能给儿子拖后腿,写了信到闵州提了提婚约的事。
叶天遥和关秦秦很是上心这事,问了长青药居的刘管事。刘管事洋洋洒洒一封信,全是说纪温闲如何头脑聪慧、如何讨喜、对叶弯弯如何贴心的夸奖话,关秦秦夫妇对纪温闲开始有所改观。
接着,关秦秦又写了信寄到洛枫书院。问起苏庄锦说亲的进展,顺便提了提纪温闲。没多久收到回信,得知叶弯弯喜欢顾清宴反被拒绝的消息,而纪温闲时常上山陪伴开解。
叶天遥自是大骂顾清宴没眼光,关秦秦没有那么愤慨,不过她再给叶泽来信,却是认可了纪温闲。只要叶弯弯愿意,两人的这桩婚约随时有效。
“我这辈子最大的憾事,就是再也没有机会让柔儿知道我的心意。玉儿,不要步我的后尘。”
该说的不该说的,叶泽都说了。他离开时,背上像是压了块石头,扶着门,迈过那道坎。
纪温闲看着他的身影,悄然攥着信,久久不曾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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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脑和胃,哪一个器官消化功能更强?叶弯弯表示,当然是胃了,不管吃了多少,不出一个时辰,小肚子就能消下去。但面对自个儿已经是一位有婚约的待嫁身份,从知道后,她就一直处于震惊之中!
“纪温闲,婚约的事……”
眼见纪温闲送她到了长青药居后门口,也没打算聊聊,叶弯弯只得叫住了他。毕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她对自由的向往。
纪温闲目光闪了闪,知道她想说什么,皱着眉认真地道,“小月牙,本公子也讨厌叶泽干涉我的人生。但婚约…现在还不能解除。”
“为什么?!”
叶弯弯没想到,纪温闲会成为她的第一道阻力。说好的倔强呢?
纪温闲有条不紊地给她分析着,“你我的婚约,能被再提起,除了我们之间有缘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你的家人都很担心你,苏老太君、关院首、还有远在闵州的你的爹娘…小月牙总不会想看到他们追到帝都来吧?……还是你想苏老太君继续给你相看夫君?”
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
叶弯弯摇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解除?”
“再过一段时间。等他们看着你重新开心起来,就不会担心了。到时候再提婚约的事也不迟……”
纪温闲一脸‘我这都是牺牲自己,为你着想’的神情,不免让叶弯弯自惭形愧。她怎么能把他想成绊脚石呢。
纪温闲见状,又加了一把火,故作忧愁道,“还是说,小月牙你真的很讨厌我,一时半会儿也等不及?”
叶弯弯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生怕打击了他的自信心,“没有没有,你除了抠门了点,什么都挺好的……”
纪温闲失笑。
不知打哪儿摸出扇子,桃花眼一挑,再不见半分愁绪。指尖缠绕着一撮头发,他颇为自恋地道,“我就说嘛,本公子英俊潇洒,哪个小娘子不爱……”
得,又被他耍了。
叶弯弯那个气呦,扭头就走。
“诶,小月牙别走啊,再聊两句。还没过门呢,怎的吃起醋来了……”
眼见她噔噔噔踩着楼梯上了二楼,纪温闲这才收起笑脸,摇着扇子离开。
――我这辈子最大的憾事,就是再也没有机会让柔儿知道我的心意。
脑海不期然想起叶泽的话,纪温闲回头,看向长青药居二楼的某个窗口,喃喃道,“我不会跟你一样。我不会让自己留下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