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夜冷烟便梳洗打扮,换了一身白纱长裙,挽了一头流云长髻。收拾妥当,叫上了个平日总随在身侧唤作“琉璃”的冰霜侍女扮作随行的丫鬟,便动身启程了。
出门前,夜冷烟摸了摸挂在自己闺房墙上的那架乌黑发亮的天穹长弓,犹豫了再三,还是作罢,决定不将此物带上出行。她如此思虑,一方面是有足够的信心能从容应对各种突发之事,另一方面也是觉得这长弓太过碍眼,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果然,一连行走了数日,横穿过飞黄族和苍炎族的诸多城镇及村落,都没有引起任何人对于她主仆二人的察觉。倒是一路上走走停停,或是在客栈或者是集市,吸引了不少翩翩公子们的青睐。有胆大轻浮者,带着几个小厮上前搭讪,却都被夜冷烟以一副默然无视不食人间烟火之态,给挡了回去。那些公子哥初时见她美貌,按捺不住内心躁动趋之若鹜,尔后却发现这实乃冰美人一个,碰了一鼻子灰之后便也纷纷作罢,只在一旁远远嬉笑怒骂一番。
夜冷烟倒也根本不在意,只管一路吃饭歇马留宿赶路,如此这般,马不停蹄地行走了约有两月,终于来到了珈蓝半岛的第一大城市,梧桐城。
在城内一家悦来客栈定了一间上好的包房之后,夜冷烟便携着丫鬟琉璃,到城内各处走一走,以期能打听到些消息。
初来此地,见到满城车马,亭台楼宇气宇轩昂,街道集市人声鼎沸,夜冷烟不免一时心动,流连忘返。毕竟是少女心性,加上常年在那极北高原荒芜之城里生活,哪里见识过这等繁花似锦热闹逍遥,免不了贪乐玩耍。特别是经过那些闹市之间的胭脂水粉铺或是珠钗首饰店,看到进出其间的各色窈窕女子们,便也按捺不住内心一片爱美之心,一时也不急着四处打听消息,只是拉着琉璃在各种店铺间流连,把玩挑选心爱之物。
“哇,小主你看,这珠钗好精致!”在一家衣饰铺里,琉璃指着一支蓝玉镶花的银色宝钗喊道。
夜冷烟听到“小主”而字,皱眉瞪了琉璃一眼。
琉璃自知失言,忙改口道:“小姐你瞧瞧,要不要试下?”
“果真精致,你给我插上试试,可否好看。”夜冷烟闻言看来,果然心动,便叫琉璃给她戴上。
琉璃给她戴上后,也不免吃了一惊,连说:“真是马儿配鞍,小姐你戴上这支钗,再好看不过了。”
夜冷烟欣喜,忙拾起一旁铜镜端看详细。
一旁的掌柜眼色过人,忙上前笑意盈盈地恭维道:“这位姑娘天生丽质,明艳动人,这宝钗配你可谓是天作之合,更显得姑娘俏丽非凡,管教那些翩翩公子们一见倾心呐。”
“呸,谁要那些臭男人来看上我们家小姐。”一旁的琉璃啐道。
夜冷烟忙止住这琉璃之语,笑道:“不打紧,掌柜的不过是一片赞美之意,你又何必嗔怒。”转而夜冷烟又向掌柜道,“这支珠钗要价多少?我买了。”
那掌柜笑道:“姑娘果然是识货之人,这支钗可价值不菲,乃上等工匠取罕见蓝玉打造,需得银钱三十两。”
“什么,银钱三十?!”琉璃忍不住叫到:“掌柜的,你这是漫天要价呢!”
“这位姑娘此言差矣,我这可是难得的好货,全城也仅此我一家这唯一的一支,你去别处,就是银钱五十也买不到。”掌柜依旧一副笑脸,不紧不慢道。
“我要了,这里是细银三十,掌柜您点点。”夜冷烟拉住琉璃说到,一手从钱袋里掏出三十两细银放在台上。
“不用点,一看姑娘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岂会欺我这做买卖的小老。”那掌柜喜笑颜开地忙拢过银钱,随即又一路哈腰将夜冷烟主仆二人送至店外数步才回。
待走远,琉璃这才一脸不解地问到:“小姐,你可知这三十银钱都能买了他这铺子了,他这是欺你年少不懂啊。”
“又何妨,这世间最难得之物是开心,最珍贵之事是动心,即喜欢,又何必计较代价。”夜冷烟轻轻笑语道:“况且,我们平日在那高原寒地里,本也无用钱之处,又何须在意这点花销。”
“唔......这倒也是......”琉璃一时也无言以对。
转眼已过晌午,日头正盛,照得人有些萎靡昏沉。
夜冷烟便带着琉璃找了家酒楼坐下,道:“转悠了一上午,也累了,先吃点东西,歇息片刻,午后我们也去那城郊走走。”
“是,小姐,走这么久,我确是腰酸腿疼了。”琉璃应道,随即将随身的包袱卸下,搁在一旁的长凳上,兀自揉着手臂。
“你是平日里跟着我清闲惯了,倒还不及我能耐了。”夜冷烟喝了口茶,笑道。
“哪里能跟小姐你比呢,你那可是沙场上摸爬滚打练就而成......”
“嘘!”夜冷烟忙打断丫鬟的话,细声责道:“别忘了此刻处境,莫要乱说话。”
琉璃忙自责地点点头,随即二人悄然四下观望,看是否有人听了去。
却说财不外露,露则有患。方才她二人在那衣饰铺里出手阔绰,引得不少旁人惊叹,却也正好被一个惯偷之士所注意到。这位惯偷见她二人年少不更事,衣着不菲,又是女孩家,便起了偷盗之心,一路尾随至酒楼。此刻见她两位姑娘坐下点菜,这惯偷便也拣了张桌子坐下,要了壶酒不紧不慢地喝着,眼盯着丫鬟一旁的包袱,静待时机。
话说两位姑娘,一边吃一边聊,谈论起这一路上所见所闻,以及那些先前从未见识过的新奇事物,欢快不已。及至酒足饭饱,竟也有些疲乏了起来。周围那些食客大多也差不多吃完散席,正三三两两离桌而去,在她们桌前桌后穿行而过,一时酒楼内有些局促不堪。
“不若我们也走罢。”夜冷烟道,“琉璃你去把这酒食之钱给结了。”
“是,小姐。”
琉璃应道,随即伸手去拿放在一旁的包袱,却只摸了个空,赶紧低头一瞧,身侧哪里还有包袱,长凳上早已空空如也。“不好了,小姐,包袱被人偷了。”琉璃惊道。
“什么!”夜冷烟立时起身,警觉地放眼四下搜寻,同时对琉璃道:“一定是方才人多,被人给顺手牵羊拿了,你赶紧追出门去瞧瞧。”
琉璃便追出门外,刚一扭头,便看见一个形容鬼祟之人正背着她俩的包袱,一边张望一边往街另一头快速离去。她刚要运力疾驰,却转念一想,此处人多眼杂,自己一介丫鬟若使了拳脚,岂不是更让人生疑。
于是琉璃便连连大声急呼:“快来人呐,有人偷东西跑了!”
随即她主仆二人也拎着裙摆一路小跑,穿过人群,边跑边喊,踉踉跄跄地朝那背着包袱的惯偷一路追去。
追了不到半里路,忽见前方那惯偷扑通一下跌坐在道路中央,一脸的土灰,慌乱不已。琉璃赶紧拉着夜冷烟跑至跟前,准备抢回包袱,却见一个身着轻甲的皮肤黝黑的年轻壮士已经将那包袱给捡了起来,这人身旁还立着两个同伴,也都是一身武士装扮。
这为头的壮士一脚狠狠踢在那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惯偷的屁股上,啐了一口骂道:“光天化日竟然偷东西,再让老子撞见,打断你的腿,滚!”
那惯偷一边连连称“是”,一边拨开围观的人群,狼狈而逃。
此刻,那壮士见夜冷烟二人走上前来,便满脸堆笑,递过包袱:“想必这包袱就是二位姑娘的吧?”
琉璃赶忙接过,夜冷烟作了个礼,微笑谢道:“正是,多谢壮士出手相助,小女子感激不尽。”
那夜冷烟打扮得亭亭玉立,美目俏颜,加上一袭雪白长纱和头戴着那新买的蓝玉宝钗,气质夺人,那壮士竟一时看得呆了,两眼直勾勾看着夜冷烟,也忘了说话,递过包袱的手还悬在半空。好在一旁的两位同伴,扯了扯他的后衣襟,低声在他耳边喊到:“黑哥,别愣神了。”
原来这壮士是恰好今日值守中门的小黑,也即落隐的那位同村王进宝。他们三人恰好酒足饭饱而出,在街上闲逛,忽见有人背着包袱仓皇跑来,又见后方两个姑娘追赶,便将那惯偷给一拳打得跌坐在地。
夜冷烟被小黑盯得不自在,又见他三人并没有告辞之意,便叫琉璃从包袱中掏出几两细银,继而道:“谢过三位壮士,这点酒钱聊表感谢之情,还望笑纳,我二人还有事在身,在此先别过。”
那小黑忙伸手接过银两,却抓住夜冷烟的手不放,嬉笑到:“哎,姑娘何须多礼,这城中人多,鱼龙混杂,二位姑娘难免又遇上歹人,不若我们哥三一路相陪,一来增进感情,二来护姑娘安全,如何?”
夜冷烟忙用力抽回手,眼角闪过一丝极不易察觉的厌烦之情,随即笑道:“多谢壮士好意,你我萍水相逢,不必如此热络,况且见你们几位装束,定是这城中护卫吧,不敢耽搁几位公差。”
“哎,哪里话,我们的任务就是保这城中安定,姑娘既然在这城内,自然就是我们需要重要保护的对象嘛。”小黑身后的同伴高声笑道,随即走到了夜冷烟二人的另一侧。他三人便刚好围在了二位姑娘的身周。
琉璃一时嫌恶反感,厉声质问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当然是陪二位姑娘一起在这城中游乐喽!”小黑的另一位同伴有些怪笑道。
“哎,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小黑这时佯装发怒,打断同伴,继而又堆笑道:“这位姑娘,既然遇上就是缘分,不如一起喝杯酒,再聊一聊嘛。”
“不了,实在是有要事在身,我等就此谢过壮士好意,告辞!”说罢,夜冷烟便转身带着琉璃要走。
却被小黑三人抢先一步,移身挡住了去路,伸手拦住,“哎哎,别急着走呀,姑娘,哥几个就是想跟二位做个朋友!”
夜冷烟见人多眼杂,实在不好动怒,便强忍怒火,只是不断用手推开这几个无赖之辈。
一时间,小黑三人围住夜冷烟二人,拉拉扯扯。他三人本是游手好闲之辈,闲来喝酒作乐寻花问柳惯了,今日觊觎夜冷烟二人的容貌,作势是不肯轻易放过。那街边路人,知他们三人是城内守备,敢怒也不敢言,更无人敢管,只是三五成群地站得远远的旁观议论。
恰好此时,落隐同尤岂若受张牧沙之命,出营来到城中几个大的盐米商号置办些军营中的盐粮之物,刚办妥出来正打算回营。忽见街头不远处,人头熙熙攘攘,像是有争执之声。这街头常有纠纷,落隐惯常是不看热闹之人,便也不在意,欲继续赶回营的路。却被尤岂若一把给拽住。
“哎,拽我干嘛?”落隐回身不解道。
“不对,好像是有人在调戏两个姑娘。”尤岂若眼望着街那头说。
落隐这才定睛细看,似乎真是如此,那几个壮汉也似乎有几分眼熟,便道:“走,去看看去。”
他二人赶来,这才发现那三个鲁莽无礼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冤家路窄的小黑和他同伴,此刻正在纠缠两位年轻弱女子。落隐上次挨打差点致死之仇还未报,正憋了一腔怨气,今天又撞见小黑当街调戏民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落隐二话不说,冲上前去,一脚飞踹就直踢在为首的小黑的胸口,这一脚势大力沉,生生将小黑踢了个后滚翻,躺倒在地捂着胸口直哼哼。小黑的同伴这才回过神来,扭头一见发现竟然是落隐,便叫嚷着飞扑上来作势要拼命。落隐本就不惧他三人这点三脚猫功夫,加上近日受天怒法师提点,武艺又有了长足精进,三拳两脚就将另外二人也放倒在地。
那小黑翻身起来猛扑过来,欲趁落隐正同他人争斗之时从身后偷袭,却被落隐察觉。落隐情急中,本能地就使出一招近来每天习练的灵犀一指,只见蓝光一闪,一道蓝焰嗖地恰好穿过小黑的腰带,将那皮质的腰带瞬间烧断,裤子也掉了下来。小黑忙收手扯住裤子,哪里还顾得上偷袭落隐。落隐见势,便回身又是一脚,踢在他后腚上,将小黑踢了个狗啃泥。
加上尤岂若也拾了根粗棍前来助阵,落隐他二人便将小黑三人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抱头蜷缩在地只顾连声大喊到:“好兄弟饶命,饶命,都是自家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落隐直打到手酸才罢手,这才缓缓直起身来,从小黑身上挪开,只见那小黑已经双目青肿如瓜,门牙也被打掉了两颗,两行鼻血直流。另两个也好不到哪去,被尤岂若用木棍揍得也不成人样。
“好兄弟,别打了,上次的事是我不好,你饶过我罢......”小黑见落隐站在一旁仍旧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在不停揉手,以为他休息片刻后还要再继续,吓得眼泪都出来了。
“谁是你兄弟!”落隐龇牙咧嘴唬道:“磕三个头,叫声爷爷,就让你滚!”
那小黑带着同伴忙不迭爬起来跪地磕了三个头,连说了几声爷爷饶命,便紧紧提着没有腰带的裤子狼狈而逃。
“呼,真是痛快!岂若,我们走吧,时辰也不早了。”落隐痛快地长呼了一口恶气,转身便欲离去。
“好嘞!”尤岂若扔掉了木棍,跟上落隐,也一片心情大好,向来都只是别人欺负他,如今他第一次打架得胜,心下里不免有些激动。
“哎,二位少侠,请留步!”琉璃见他二人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忙喊到。
“嗯?还有什么事?”落隐一脸迷茫地扭过头来。
夜冷烟便含笑着走上前来作揖,随即抬起头道:“感谢二位少侠出手解困,若不然,还不知要被这几个无赖纠缠多久。”
落隐这才正眼细瞧了下眼前这位白衣胜雪肤若凝脂的女子,这一瞧不打紧,却惊得他一阵心慌,脸红似晚霞。他便忙别过眼去看别处,嘴里有些支吾道:“啊,不足挂齿,不足挂齿,路,路见不平只是本分,举手之劳,不当谢,哈......哈哈。”
一旁的尤岂若也是头一次见到如此清丽脱俗的女子,他生性更为木讷,此刻更是不知如何言语,只顾着挠头憨笑。
那夜冷烟却忽然伸出手来,握住落隐的右手,唬得落隐浑身一激灵,忙缩回手,慌道:“姑娘,这是做什么?!”
夜冷烟却捂嘴一笑,大方道:“我不过是见少侠手磨破了皮,正流血呢,想替你擦擦。”
落隐这才看清她手里的手帕,以及自己右手有些血肉模糊的手背,想是方才打得太急太狠,连自己手磨破了也丝毫未知。落隐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忙将手背在衣襟上来回擦拭,显得窘迫不堪。
琉璃见他两个,一个憨厚,一个害羞,神态实在是可笑,便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惹得夜冷烟回头瞪了她一眼,这才勉强收住。
落隐二人被琉璃这样一笑,更觉得杵在这浑身不自在,忙抱拳作揖道:“要没别的事,就此告别,二位姑娘保重。”
“等等,可否告知少侠名姓,日后也好答谢。”夜冷烟忙问到。
可惜那落隐已经拽着尤岂若一溜烟儿地跑远了,没有听到夜冷烟的这句话。
午后的闷热阳光下,夜冷烟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望着落隐跑远的方向,忽然有些出神,她在那寒冰的高原之城里,从未经历过如此有趣之事,也未见过如此有趣之人。此刻,她面带盈盈的微笑,站在日光之下,如这城中正盛开得灿烂纯白的海棠花。
“她可真美啊!”
“什么?”
听到尤岂若忽然没头没脑地感叹了一句,落隐停下脚步问。
“我是说,方才那位白衣姑娘,长这么大,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呢。”尤岂若有些犯痴道。
落隐无语,只是摇了摇头。
“对了,都怪你,走那么急,连那姑娘姓什名谁,都还不知道呢。”尤岂若忽然有几分嗔怪道。
“你居然还在惦记着,看来你色迷心窍?”落隐讥道。话虽如此,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路都在回想方才之事,尤其是不断在脑海里勾画着夜冷烟的模样。
落隐心想着,如此美丽的女子,真好似那画上的仙女儿活过来了似的,比柳沁儿那丫头还要好看。想到柳沁儿,他又不免一时心底觉得愧疚,怎么能拿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子同出生入死过的柳沁儿相比,那沁儿对自己来说,可算得上是除了落水寒以外自己最在意最惦记的人。
他摇了摇脑袋,闭眼深思了片刻让自己抛却那些杂念,这才让自己忘掉方才这位女子的面容。
“作为一个男人,喜欢美丽的女人,何错之有?你没注意到她的眉眼么,没注意到她的笑么,真是太动人了。你难道刚才没有妄想过?”尤岂若反问道。
“没有!”
杂念复而又如水草般呼地冒了出来,女子面容又开始浮现在落隐脑海,她手撰着手帕抿嘴笑,俏眼如水,让他有点想入非非。
“那你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姑娘没?”尤岂若又问。
“没有!啊......有,当然有见过。”
“在哪里?”
“在我们村。”
“是你喜欢的人?”
“......”
“哦......难怪你不动心。”
尤岂若见落隐不说话,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一脸天真,突然又叹了口气道:“可是我娘又跟我说,太好看的女子不能娶,因为越美的花越是有毒,我也不知这是何意。”
落隐闻言,心里咯噔了一下,继续沉默着,不再言语,只顾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