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李迎家的匆匆朝林宅门外走去,边走边嘱咐小厮福顺,“我说的话尽记清楚了?”
福顺道:“记住了。”
李迎家的焦急道:“快去快回。”
福顺应了一声,赶忙跑出几步,又被李迎家的叫了回来。
“忘了交待你,”李迎家的道,“把话带给大老爷后,记得说大少爷并不知道这事儿,已喝了药好生睡下了。”
正在这时,一声低沉厚重的声音传来,“怎么了?”
林大老爷自马车走下,隐约听见李迎家的对福顺的叮嘱,将手中揣着的那封信放入袖袋中。
李迎家的循声瞧去,见是林大老爷顿时又喜又急,迎上前去见了个礼,“幸是老爷回得早。”
林大老爷眉间深蹙,问:“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李迎家的赶忙回道:“大少爷上午才应了同徐小姐的婚事,却不知为何老太太在今个儿晚上就知道了,……”
后头的话李迎家的不便说,抬眉瞧了瞧林大老爷的神色,知晓他已经明白了下半句话的意思,当即便停了口。
林大老爷顿足原地,深思片刻,扭头朝大房奶奶那木槿轩走去。
李迎家的心中嘀咕:这大老爷朝哪处走的?老太太将大奶奶罚在了她的院子里,大老爷却朝着木槿轩走?是方才自己说的那话,意思不够明显?
林大老爷走了几步,似是想起什么,同落在后头的李迎家的道:“你也别跟着我了。去大奶奶那拣个机会告诉她,我换身常服便来。”
李迎家的一愣,随即明白了林大老爷的意思。俯身退后一步,转头朝老太太的院落走去。
李迎家的挥退了福顺,一个人走入老太太的院子里。
顾氏仍像她离开时一般,直直跪在老太太的房门口。房内的灯烛仍燃着,林家上下尽在里头坐着。
李迎家的瞅了瞅,内头灯烛闪烁,映在帘上倒是让人好分辨出此刻门旁没人看着。
李迎家的逮着这个时机,走到顾氏身旁,附耳道:“老爷让我告诉您,他换身常服便来。”
声音轻轻的,却如惊雷在耳。
顾氏一呆,瞬时眼泛泪光。
官袍在身,跪天跪地跪天子,而林大老爷却让李迎家的告诉她,“我换身常服便来。”
褪了那身官袍,他便不是朝廷授封的父母官,而只是老太太的儿子,她的丈夫,光哥儿的父亲。
待得林大老爷匆匆赶到,不进堂内更不多说什么,撩了袍子,同顾氏跪在一处,伏地朝屋中喊了一句:“孩儿前来领罚。”
屋子里,林老太太正气闷着,听得外头林大老爷那一声低呼,面色抖地一沉。
陈妈妈扶起老太太朝门口走去,丫头疾步上前,将门帘挑了开。
老太太见林大老爷同顾氏并肩跪着,气得声音直颤:“你是何罪,领什么罚?”
林大老爷俯头一叩,“光哥儿的婚事,是孩儿做的主,夫人只不过遵循着我的意思去做。如今母亲动了气,该领罚的应当是孩儿,故而孩儿前来认错。”
顾氏深吸几口气,将满含于眼中的泪咽了下去,同林大老爷一齐俯叩在地。
老太太气得不行,甩开陈妈妈扶着她的手,“你莫想将责任尽揽在自己身上,维护你这蛇蝎心肠的夫人。你说是你做的主?你来说说看你做的是个什么主!”
老太太万不相信林老爷会给她的嫡长孙许下这么一门亲事。一个无人求取的老姑娘,其父的官职更是逐年递降。林家大老爷的嫡长子,凭什么要娶一个这样的姑娘?
林大老爷伏身在地,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孩儿做的主,让岳父在京中为光哥儿物色合适的人。孩儿的要求很简单。不求那人的门第家世,不求那人的年龄相貌,只求一个体恤知心懂得照顾别人的孩子。”林大老爷顿了顿,“徐家的姑娘,正是这样的人。”
老太太怒道:“你可知道那姑娘已年过十五?”
林老爷低声回道:“孩子大些更懂事些,母亲必也明白,比起其他,光哥儿更需要的是妥帖的照顾。”
老太太气得没了言语,瞪着恭敬伏地的林大老爷和顾氏,许久后哼了一声,转头回了屋里。
沈氏瞧了瞧气极的老太太,又瞧了瞧若有所思的林二爷,有些犹豫自己应不应该附和老太太的意思说几句顾氏的不是。正纠结着,薛姨娘说话了。“姑妈,老爷这么做,许是有老爷的道理,……”
薛姨娘的这话一出,就如火上浇油一般。明明老太太的气已经下去了三分,陡然又涨上去了五成。
老太太拍桌道:“没见着谁当娘的会如此黑心肝,不给自家孩子挑个好的,净往那破落户家中选了去。”
林二爷瞥了薛姨娘一眼。
方才沉默良久,老太太的怒气本已下去了些,他正寻思着该怎么去劝,却又被薛姨娘勾出了涛涛火气来。
林二爷并不认同老太太的说法。徐姑娘的父亲怎么说也是个副使,虽然有可能继续降职成不入流的小官,但诚如林大老爷所说,林辰光的那副身体,是该找个能好生照顾他的贴心之人。若徐姑娘果真如所说那样恭顺贤良,该是不错的选择。要是按着老太太的意思,循着门第家世去挑,好死不死的娶了沈氏这样的女子,那真是想多活几年都不成了。
林二爷刚想开口,却被沈氏抢了发言的先机。
沈氏见薛姨娘说了话,觉得自己也应该表明一下态度,阐述一下自己对于老太太观点的认同,忙道:“大老爷也真是的,这明眼人一看都知尽是大奶奶拿的主意,他怎么全往自己身上揽呢,可把母亲气得……”沈氏话未说完,陡然发现林二爷面色黑黑地瞪着她,心头一颤,后面的话卡在嗓子眼里说不下去了。
沈氏很慌,慌慌张张地窥了林二爷一眼,却左右都没有想明白自己方才那番话究竟哪里招惹了林二爷。她又没有说他大哥的不是,全说的是那顾氏不是,二爷他生的什么气?
林书茹很无奈。
方才林二爷撇了薛姨娘一眼,沈氏没发觉,却被林书茹看了个正着。那一眼的意味明显,对于薛姨娘颇有技术含量的煽风点火,林二爷只有浓浓的鄙夷。
而沈氏却在这个当口跳了出来,协助薛姨娘又煽去一把火。
做为二房嫡妻的沈氏,说出来的话自然也就代表了二房的意见,林二爷如何不气。
“母亲,”林二爷道,“大哥他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您想想……”
老太太皱了眉头,厉声道:“你若是说了同你大哥一样的混账话,你就也出去跪着!”
林二爷一愣,随即闭了嘴。
林辰光又不是他的孩子,这事情怎么说都是大房的事儿,他没必要在这当口惹得老太太生自己的气。反正林辰光娶了谁,同他都没什么太大的干系。要不等过个几天,老太太的火小些了再劝罢。
如此这么坐着,大家再没了言语。老太太心烦得很,挥挥手便让大家都散了去。
林大老爷和顾氏仍在门口跪着,被李迎家的推出老太太院子的林琴茹已哭成了泪人,她拽着林辰宗的袖子道:“我们去找大哥哥,让大哥哥来劝祖母。祖母最疼大哥哥不过了,若是大哥哥来劝,祖母定不会让父亲母亲这么跪着的。”
林辰宗拽住她,问:“若是大哥知道父亲母亲因他的婚事被祖母罚跪,你觉得他不会过来么?”
林琴茹边抹眼泪边回道:“自然是会过来的。”
林辰宗定定问:“那你说大哥为何不过来?”
林琴茹道:“定是大哥不知道这事儿。”
林辰宗继续问她:“那你说,父亲母亲跪了这么久,大哥为何还不知道?李迎家的为何不去让大哥过来劝祖母?”
林琴茹略一沉吟,“那定是母亲吩咐了,不让大哥知晓。”
林辰宗点点头,说:“所以,我们走吧。”
林琴茹一边抽泣着,一边抹着眼泪,“二哥,你为何不担心?”
林辰宗替她擦了眼角的泪痕,“祖母不喜欢母亲,父亲却是祖母亲生的。我们且在屋里等着,有父亲陪着,母亲定不会被祖母久罚。”
林琴茹抽着气,“当真?”
林辰宗眉头一扬,“要赌么?”
林琴茹瘪瘪嘴,“不赌,尽是你赢的份。”
林二爷抱着沉沉入睡的林画茹往前走,斜了后头紧跟着的沈氏一眼,不由胸中憋闷。
成婚十数载,他对这个正妻实在没了言语。几句不和能哭,不发一言能哭,多说几句也能哭,不再搭理更有得哭。
如今的林二爷对沈氏耐心缺缺,对于她哭泣的原由更没了知晓的兴趣。
沈氏瞧着林二爷的背影,不知为何突地悲从中来,泪落如断线珠帘。
林书茹叹了口气,对沈氏说:“母亲,不要哭了。”
沈氏点点头,抽泣的声响却更大了。
林二爷皱起眉头,却在这时看见一个身影急急走来。
林四小姐风风火火大步行至,见到林二爷忙问:“母亲怎么着大嫂了?”
林二爷侧过头,瞧了吴嬷嬷一眼。吴嬷嬷会意,赶忙放开牵着的林辰耀,将林画茹柔柔接入怀中。林辰耀瞪着睡得香甜的林画茹眼带恨意,狠狠咬着自己的下唇。
林二爷睨了林曼一眼,“不是今个儿手折了么?”
林曼白了白他,“快说,母亲怎么着大嫂了?”
林二爷好笑道:“你这是要去闹一场的意思?”
林曼挺挺胸膛,理直气壮道:“那不然呢?”
林二爷挥挥手示意吴嬷嬷将两个孩子先带回去,转头对林曼道:“你呀,就少去添乱了。”说完便推着林曼往回走了,边走边道,“你少去火上浇油,每次跟母亲闹都没闹出个好结果来。你且歇着去。”
望着林二爷远去的背影,沈氏的啜泣声越来越大,林书茹叹了口气,仰头道:“母亲,只这么哭着,是什么用处也没有的。”
从未听过林书茹这么同自己说话,沈氏一呆,低头朝林书茹看去。
她印象中的林书茹是个软弱孩子,常常是她先悲从中来兀自哭泣,然后母女俩个抱头痛哭。而如今这孩子却说出了面上柔软内里刚毅的话,沈氏如何不惊。
林书茹明白自己一番话说得太快太直,于是沉了眉眼握住沈氏的手,道:“回去吧,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