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前,大奶奶顾氏得了韩府郑夫人的帖,说是请了“德尚班”一个月后来府里头搭台唱戏,便邀了几个相好的妇人一道来府赏戏。今个儿一大早,大奶奶便带了林琴茹、林棋茹和林书茹往韩家去了。
林棋茹这还是头一遭跟着顾氏出府去赴京都这些太太们的应酬,新鲜劲儿溢满心头,打从出门开始,面上的笑就没褪过。顾氏一人坐在前头那辆车,后头紧跟着的便是林家三姐妹所坐,再后头那辆,坐的就是些照顾周全的妈妈、丫头们。
自林大老爷同薛姨娘透露了帮林棋茹相看好的人家后,也不知是林大老爷说过些什么,还是薛姨娘自己开窍了几分,这两母女对待大奶奶顾氏的态度开始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从前薛姨娘和林棋茹不过是在顾氏面前佯装得低眉顺目,如今却当面背后都做成一副小低伏的模样。
顾氏也不是傻的,自然知道这两母女的心思。
林大老爷帮林棋茹说的,是时任大理寺卿的颜大人家。虽说是个庶子,却有着几分本事,倒是比京城里那些个门户响亮的世家贵族的纨绔子弟强得不止一两倍去。
所以,虽是个庶子,却多半是能娶得个小户人家的嫡女的。若林棋茹不能记到顾氏的名下,这事最终能不能成,说不得还有几分悬。
虽然林大老爷有了主意,可话说了一半,又留了一半。留的一半未说的,自然想要薛姨娘和林棋茹主动去做。
这些年她们娘俩占着林老太太的偏疼,暗地里搅合着家里头的事情,虽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没闹出个大动静来,可顾氏这么多年为了保持一家人至少在面子上的和气,退让的次数着实也太多了些。
林大老爷看在眼里,却还是那句话“清官难断家务事”。
薛姨娘的眼光就只这么短浅,没到这一步,你要让她瞧出个长远厉害来,她还真是瞧花了眼也瞧不出。
如今事到临头了,林大老爷这一点,她总算是明白了些。主要也是因为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顾氏出去应酬,就只带着林琴茹和林书茹,她使尽浑身解数,却到最后还是无计可施。
她和林棋茹焦虑得时间太长,这才深刻地明白了在自家后院、在林老太太占的那些口齿上的小便宜,最终换来的却可能是极为惨烈的代价。
林老太太再偏心她们,却也不能在礼法的嫡庶上为她们撑腰。即便策动了林老太太,让她逼着顾氏将林棋茹记在她名下,顾氏也可以继续用她信手拈来的任何理由,将林棋茹隔绝于京城这些妇人小姐们的应酬之外。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顾氏迫于无奈将林棋茹记在名下,也将她带出府去,只要顾氏在外头的随便一个轻慢眼神,或随便一句云淡风轻的话语,便能让人对林棋茹这个庶女的在府中的地位、印象得出各种各样的揣测。
而且,顾氏这一年半载的态度已经很明显。大房不止林琴茹一个女儿,但她却更愿意带着隔了房的三姑娘出去,明眼人是一看就知道个中因由的。
从前林辰祖、林棋茹还小的时候,薛姨娘最怕的便是顾氏夺了她的一双儿女;如今,想将他们统统记在顾氏名下得着些脸面,却毫无办法,当真是讽刺。
薛姨娘和林棋茹越对顾氏表里如一的恭敬有加,心中越是急得如热锅上被人翻烤着的蚂蚁。
因是有了念想,便越明白名分的重要。于是完全将林辰祖过考而林辰宗落榜的洋洋自得丢弃开去,各种史无前例的狗腿模样。
林辰祖为人虽老成圆滑,却也看不过眼了,拉着薛姨娘同她道:“姨娘这一二十年来同母亲结的梁子哪是几句话就能消磨掉的,还不如比过去的态度稍好一二,再不在家中寻事,也不在祖母面前煽风点火,便是足以。”
他想说,薛姨娘这么多年来从未间断过对大奶奶顾氏的寻衅滋事,顾氏又不是二婶沈氏,随便哄哄,即便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的无逻辑,若她能信了一句,便是大功告成的圆满结局。
大奶奶顾氏没这么好哄骗,若她想要放林棋茹一马,便会将林棋茹记了下来,至少在外头时都会好好的待她。若是不想要放她们一马,即便是大老爷出面,怕也是难成其事的。
林棋茹嫁了颜家,是锦上添花,又不是雪中寻炭,不会像是求生一般迫切。林辰祖印象中的林大老爷,从来都知道轻重缓急,为了锦上添花之事,同顾氏生了罅隙,单想想顾氏的娘家人顾家,就觉着有些得不偿失。
他猜,薛姨娘大约也是因为太过知道父亲的秉性,所以才会急得如此。
林棋茹听了林辰祖的一番话愣了愣,本对他用的几个称谓存有异议,却见薛姨娘毫无芥蒂,突然间恍然大悟。
于林辰祖而言,许多事情并没有那么重要,就比如这称谓。他一直认为,有些脸面当讲,有些脸面还真不当讲。薛姨娘从进林家以来,便是个做小的身份,不论林棋茹和自己是不是叫她一辈子母亲,最终说到底都越不去礼法的界定。
既是这样,又为何要为自己寻这麻烦。
林辰祖倒是想得开,眼见薛姨娘着了急地想将他和林棋茹往顾氏的名下记,下一句出口便将称谓改了去。
他注定是个没有立场,亦或者说立场从不坚定之人。这样的人虽然有着满腹的才华,绝佳的头脑,却因绝无底线,而极易行差踏错。
林棋茹受了林辰祖的启发,从此改变了对顾氏和薛姨娘的称谓。她是个聪明人,自然也有着聪明人该有的能屈能伸。瞧着薛姨娘一辈子,便再也不想自己过这样的一辈子。她也想有朝一日能够站在最前头一排嫡女嫡妻的位置。有客前来,能坦坦然以主人的身份接待,而不是靠着老太太的撑腰,才能不顾礼法的争得一个不过露露脸的一席之地。
薛姨娘在林家给顾氏使了一辈子绊,找了无数的麻烦,到头来一双儿女却皆因富贵前途将她抛在了人生的最后一位。
可现下,薛姨娘正心力交瘁地为则子女的将来着急,全然没有发现此刻值得她黯然神伤的蛛丝马迹。
好在顾氏并不是个眼光短浅、只计较个人恩怨得失之人。为着林大老爷的官运亨通,为着林家的根基扎实,顾氏在令薛姨娘一屋子人因她的漠视而将近抓狂时,突然放下多年来的积怨,将林棋茹记在了她的名下。
这是一个奇怪的信号,致使林辰祖的面色一直黑沉得厉害。
姑娘家高嫁后,若想将日子过得好,一方面需得夫家欢心,丈夫疼爱,一方面还需娘家这边蒸蒸日上,才能挺得起腰背来。第一条,算是靠天吃饭,所以第二条才是关键中的关键。
林家大房要怎么样才能蒸蒸日上?当然是要靠男人们尽是争气的才可以。
林辰祖现瞧着是比林辰宗要出息些,可若不是考得个三甲榜首,不记在嫡母名下的庶子,姨娘的母家又无可仰仗之势,要想翻身一跃,还真是为难之事。
所以,林棋茹要想在夫家的脸面日盛,倒不如巴望着林大老爷以及林辰宗的好,即便林辰宗不多帮衬她什么,人也会给她一二颜面的。
林棋茹这人一向顾着自己,从不顾惜别人。连薛姨娘那处她都没为多想过,就不要指望今后她能打着旁的主意,让夫家帮衬着一母所出的林辰祖了。
此刻,兴奋异常的林棋茹抬起一手,搭在一尺长宽的车帘上,微微并指欲拨开偷偷一睹京城街市的繁华。这一路上光着听着外头的响动,她就心头痒痒的。
林琴茹狠狠瞪了她一眼,不由分说“啪”一巴掌将她的手拍开来,语气冰冷道:“别给林家丢人,仔细坐好了!”
她说完,转头同林书茹语气尖酸道:“庶出的就是庶出的,养在姨娘那里果然什么礼数都不曾学到。也不知母亲怎么想的,还将她带出来,也不怕伤了我们林家的脸面。”
一句话,数落了林棋茹,夹带着贬低了薛姨娘,顺便还将亲母顾氏捎带了进去。
这话,由林琴茹说出来还好,若林书茹接了,即便只有半句,一旦传出去,她便会平白无故地得罪一大片人。
林书茹面无表情,咬着下唇抿了抿,一时无话。
难得这些日子来林棋茹“乖巧温顺”,兼且不论如何挤兑着她,都再不顶嘴,只吞了碎了的银牙往肚子咽,林琴茹逮个机会便要讨些过去从未争到过的口舌便宜,也不知为何大房人人清醒,偏这姑娘目光短浅得只剩毫厘。
林书茹真是怀疑,顾氏是不是一不小心抱错了个孩子,完全就是一基因突变呐。
见林书茹不帮腔,林琴茹不满地“哼”了声,别过头去。
车内一时极为安静,外头街市的喧哗声显得更大了些。
突然,林书茹听到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在辘辘而过的车驾不远处道了句:“……不去林大人家叨扰了,我们就在这客栈里住下吧。”
“可老爷吩咐……”
声音未绝,却越来越小的落在一行车马后,再听不见。
林书茹一时恍然失神。
如果她没有记错,那声音……该是冯世安。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