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蝉在半个月后又向苏妤回了话,道佳瑜夫人确是有孕无疑,已开始悄悄地用安胎药保胎了。
宫中对各种药材都控制得严格,照理只有尚药局能有药材出入,但大世家自有大世家的办法。
另一面说,便是再有“办法”,到底也是偷着弄进来的,总要掩人耳目,万不敢大张旗鼓。
那一边偷偷摸摸的心虚,旁人要下手便容易得很了。只消得知道情况、再在近前布条眼线下去,博得了信任,在药中动些手脚,难被查出。
是有试药的宦官,却主要是试毒。小心地添上两味致小产的寒凉药物,毒不死人,便无声无响。
让佳瑜夫人的孩子死得不明不白……
苏妤深吸了一口气,这样的事,到底是她从来不曾做过的。
秋蝉本就懂些药理,为此又着意多查了书,不几日便写了方子来呈给苏妤看,折枝又与郭合一并细细瞧过。
几人均道稳妥,却不知苏妤已暗自捏了一手心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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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不了几日就是上巳节了。前一年,因为采择家人子的事为先,这节便未好好过。今年无事,当然要循礼相贺。
祓禊礼与曲水流觞自免不得。在锦都东面有一处皇家园林青园,平日里鲜有皇室宗亲踏足,几乎成了上巳节专用的地方。
苏妤回思着,上一次好好过上巳节,还是她刚嫁给皇帝那年,之后便再没有过了。
祓禊,很是古老的一个习俗。便是在三月三上巳节这日,在水边取新鲜柳枝沾水驱邪。
苏妤想着前几年、还有上一世时的那许多年……皇帝巴不得她早点死了,岂会带她去过上巳节、行祓禊为她驱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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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乎上巳的旨意已下,各样事项也已布置妥当。贺兰子珩坐在案前,手支着额头,阖目思量着。
没注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上巳节”这三个字带给他的头一个印象已然不是祓禊礼或曲水流觞,而是苏妤那张画。
在那一沓画中,也是那一张给他的印象最是深刻。
上一世,那是他和她同过的唯一一个上巳,之后再没有过。而那一天的种种,他亦不曾留意,更不知她竟那样在意。
着人查了历,今年的上巳与清明撞上了同一天。倒是更有意思了,上巳祓禊、清明踏青,皆是有趣得很。
只他要格外劳累些,清明一早要去祭祖的事还是免不了的,安排一众嫔妃先到那青园去消闲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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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节日不止是皇家会过,民间更加热闹。各家到了及笄之年的女儿们多会在这一日行笄礼,之后便可许嫁,是以上巳节亦称“女儿节”。
一列马车行出皇城的大门时,苏妤清楚地感觉到了这一天不同寻常的热闹。掀开轿帘,能看出不少城中百姓皆是往城外走的,去踏青、或是去行祓禊。
途经一座坊门,见那门口格外热闹些。数位妇人正往里走,在门口相遇时皆驻足相互见礼,想是坊内哪家的女儿今日及笄,邀了亲友来观礼。
苏妤恍然想起几年前的那个上巳,她及笄的那一日……
父亲也请了不少人来,苏府里热闹极了。不仅有各高官的夫人、有她的舅母齐眉大长公主,连太子也在……
那是她的未婚夫,同来见证未来的妻子及笄。
是以那日,她印象最深刻的,并不是那句“弃尔幼志,顺尔成德”,而是在那观礼的众人里,始终有一双眼睛从来不曾从她身上挪开。没有笑意,严肃得很,深邃得如一潭幽深泉水般让她有些看不透。
彼时她天真地以为,笄礼是一生的大事,她的未婚夫自是在意的。
后来……才慢慢明白,那天那样的目光,多半是隐忍着心中不忿,眼看着一个自己所忌惮的世家的女儿及笄、并且不日就要嫁给他。
狠狠放下车帘,隔开那满街繁华。苏妤不愿再去想那些事,那些苦不堪言的往事……
可笑的是,她经历了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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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琢磨些别的,比如今日佳瑜夫人没来。要好好安胎的人自是不来为好,寻的由头是身子不适。
苏妤思忖着,秋蝉把药量把握得小心,每日都只用一丁点,但便是这样算来,佳瑜夫人也连用那药七八日了。那孩子……大概也挺不过几天了。
一抹淡笑浮现,苏妤徐徐呼出一口气,心中很有些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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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驾在嫔妃们到达青园后一个时辰也到了,齐齐见礼,一片燕语莺声。贺兰子珩步子随意,一抬手道了声“可”。
众人方起了身,宦官上前禀说“佳瑜夫人身子不适,便在宫中歇息了”,皇帝也未见有甚神色。
同是祓禊礼,民间行得更轻松些,往往有说有笑。柳枝轻点在额头上,施礼之人时常还笑言两句祝福言辞——当年苏妤在太子府中时,亦是如此。天家便不同了,嫔妃按位份依次上前施大礼、行祓禊、谢恩,便了事了。
苏妤隐隐记得儿时曾看过先帝与一众嫔妃行祓禊礼,先帝愣是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实在索然无味。
今日大抵也是如此。因着佳瑜夫人不在,娴妃是第一个、她这个昭仪便是第二个,眼见娴妃道完了“谢陛下”后恭敬退到一旁,苏妤行上前去,未及拜下去,倒先被他拦住了。
微微一怔,便觉他的手臂环上了她的腰间,沾了清泉的柳枝同时点上了她的额头,皇帝噙笑说:“消灾驱邪,阿妤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当着一众嫔妃的面,他这番举动竟弄得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木了半天,忽见他低下头来……
旁边一众侍奉已久、素来沉稳有加的御前宫人生生地吃了一惊:三月三日上巳节,陛下在青园当着一众嫔妃的面,就这么吻了云敏昭仪……
还嫌平日里宠她不够不成?
苏妤傻了半天才回了神,尴尬地扭过头,便看到候在不远处的下一个人——楚充华。
楚充华已面色煞白,森冷地瞪着她,也不知瞪了多久了。
“陛下……”轻轻一唤,显有不安与埋怨,苏妤觉得皇帝在给她找麻烦。
皇帝却是一笑,俯在她耳边轻轻说:“安心就是。谁敢做什么不该做的,朕要他拿命抵。”末了还没脸没皮地续了一句,“朕的发妻,朕宠的,怎地?”
“……”苏妤低着头掩饰着脸红,一福终道,“臣妾告退。”
不去理会与楚氏擦肩而过时袭来的那阵厉色,苏妤神色如常地退了回去,便听得娴妃低笑说:“今非昔比。”
苏妤暗横了她一眼:“你当我想?”
“干什么不想?挺好。”娴妃压着声悠哉哉地说着自己的想法,“是会遭人嫉恨,但只怕陛下就是有意做给旁人看的。明明白白让人看着他把你宠上了天,别人反是不敢对你如何了。”说至此,还笑吟吟地扫了她一眼,补充说,“除非活腻了。”
“……”苏妤不再理她,静看着眼前仍在继续的祓禊仪式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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祓禊之后便是曲水流觞了。觞中盛酒,自溪水上游而下,众人候在下游,那觞停在谁跟前,谁便取了来喝,亦是驱邪消灾之意,图个好兆头。
头一个觞顺流而下,落在一个去年选入了宫、却久不得宠的瑶章宁氏面前,其实那宁氏姿色不差,是叶景秋做主留的人。不知道皇帝为何连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总之连苏妤都觉得……这样的姿色,不得宠实在可惜了。
见她得了头一只觞,旁边众人便起了哄,嬉闹着说她今年必定万事如意,说着各样的吉祥话,又催着她赶紧把酒喝了。
苏妤半蹲在岸边侧头笑看着,觉得这般嬉戏在宫中实在难得,一时自然心情大好。
可见那宁氏酒量不济,仰头饮下,搁下觞时已满面通红,蹙着眉头轻捂着嘴,颇有些为难之色。苏妤看着她这样子,不觉笑出了声。肩头忽地被人一点,苏妤一回头,便见皇帝站在她身后,往水里指了一指。
转过头去,水里一只觞正停在她面前打转。但是……
好大一只觞……
苏妤滞了一滞,伸手取了那觞上来,深觉这些酒喝完……自己接下来几个时辰大概就只剩了睡觉醒酒的份了。
她自水中取出觞,众人是目光便从宁氏那里移了过来,祝福起哄之声皆比刚才更大——这位云敏昭仪毕竟比那宁氏得宠多了。
未入口便嗅出酒气浓烈,苏妤很想回过头去问皇帝一句:“能不喝吗?”
想想也知不合规矩,思了一思,便退而求其次,回首向皇帝道:“臣妾酒量不济,可否……只喝一半?”
“你说呢?”皇帝挑眉冷声问她,继而又森然道,“一口也不许剩。”
“……”苏妤立时悲戚满面,看了看这比宁氏手中大了许多的觞,觉得自己方才委实不该嘲笑她……
煞有介事地站起身来,又望着酒很是踌躇了一番,终于狠一咬牙灌了下去。几乎在烈酒入腹的同时就觉出了晕眩,仍强作镇定地将觞交给了一旁的宫人,颌首向皇帝道:“喝完了……”
“嗯。”皇帝很是满意地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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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旁,正有宦官和徐幽禀了事,徐幽听罢不禁心中一紧,平复片刻上前向皇帝道:“陛下,佳瑜夫人求见。”
苏妤不觉一怔。抬眼便见佳瑜夫人的步辇已至不远处,正搭着宫人的手行下步辇,款款行来。
不知为何,她的到来让一众正谈笑的嫔妃们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似乎众人都隐隐察觉出要发生什么事情。
“陛下大安。”佳瑜夫人叩拜下去,皇帝一点头,问道:“不是身子不适么?怎不好好歇着。”
“臣妾身子本无大碍,此时……倒是有更要紧的事要禀陛下。”佳瑜夫人缓缓言道,低垂着首,口气生硬。
“何事?”皇帝问她。
佳瑜夫人这才抬起头,目光停在苏妤身上,语声森冷不已,一字字清晰传入诸人耳中:“臣妾近来身子不适,便请太医开了药调养着。谁知……昭仪竟借此给臣妾下了极寒之药,臣妾已请太医验过,如是日日服用,不出一月便会永不能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