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的寒假就没有高一那样轻松了。
一年来发生了不少事,回过头看,零零碎碎,不成体统——大过年的,不好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岁岁平安。
我站在窗口碎碎念,身后有人拍我的肩膀。
“鹤缪奶?”
黑发绿眼的混血大表哥端着牛奶,笑着问我。
我迅速按照河南口音翻译了一下:喝牛奶?
我接过,冲他笑:“你中文真标准。比上次来好太多了。”
大表哥就笑,有些得意,用英语说:“我特意练习很多遍。妈妈和外婆也说我的中文进步了。”
我没好意思告诉他,你的河南话更标准。
喝着牛奶,和大表哥站在窗前聊了一会儿,听见后头有动静,回头,看见大姨从楼上奔下来,手里举着一串腊肠,后头是紧追不舍的凯蒂和凯文。
我冲凯蒂喵了一声,他嫌弃得走开。
见凯蒂走开,凯文盯着香肠留恋一会儿,也依依不舍走开。
然后我教大表哥唐诗。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大表哥说:
“涩忍线涩麻,庆则线庆亡。”
我说:“说得真好。”
大表哥特别实在得笑,然后说了一大通我听不懂的中文。
我觉得,我说英文的时候大表哥估计和我的感觉差不多。
过完年之后,大表哥暂时没有走。据说今年是peppreyear,我问什么是辣椒年,他给我解释,高中毕业之后并不立刻申请大学,而是四处游历,这一年就被称为“准备年”。
我明白了,是“prepareyear”.
一个母语是中文的人,和一个母语不是英语的人用英语交谈,真是个挑战。
大表哥说,他对中国古建筑很有兴趣,所以要在这边呆几个月。
住在我家。
我很支持。
因为大表哥长得很帅。
正月十五那天,我们全家——父亲,大表哥和我,以及凯蒂凯文,在餐厅吃元宵。
妈妈和大姨分别打来越洋电话,一个问候凯文凯蒂,一个问候大表哥。
父亲和我越发寂寥起来。
他偷偷在我碗里多加了一勺桂花蜜,叫我不要和大表哥说。
我又笑他是个小气而可爱的人,父亲很受用的模样。
到八点半,父亲围着那条被他嫌弃过颜色的围巾下去放炮。
我坐在壁炉边给大表哥看父亲收藏的明信片,上面印着这座城市曾经有或现在也有的辉煌建筑。
大表哥看得入迷,连连叹息那些被战争毁灭的建筑,我却想到了公共浴池里的那块传说中的金丝楠木木板。
不管故事是不是真的,作为一块楠木,究竟是在满是潮湿水汽的浴池里庸庸碌碌好,还是伫立在恢弘大气的皇家园林里好,这一点我不清楚。
但,如果那块木头知道还有更多的木头在战火中化为青烟的话,它或许会认为对于一块木头而言,自己所处的太平盛世是最好的归宿。
尽管那太平盛世只有一个澡堂那么大。
---
正月十六,正式开学。
一大早我就出门上学。大表哥也要出门,说是按着明信片上的建筑开始全城搜索。
我想了想,把唐哥的旧书店介绍给他,告诉他那里有更多的画册,更漂亮的建筑图例。
大表哥拍我的头表示感谢,然后出发。
我赶往学校。
路上遇到季冬云,他脖子上缠着我织的围巾,一脸自命不凡的模样,好像天下都是他的。
和他说了几句话,匆匆进班。
班里一如既往,都在补作业。
我一出现,李灿就大呼救星。今年放假我们没有在一起写作业,她的地理和数学都没有写完。
我把作业递给她,自己玩自己的。
想起上次开学补作业,我发现了写在后面黑板上的告白,引发了高云事件,一晃半年过去,后面连黑板都换了新的。
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我下意识再看一眼那块黑板,看到的却是冯玉策的脸。
他正在看我。
我觉得我脸红了,赶紧回过头,趴在桌子上。
次日开学第一天,第一节课就是数学——因为要分班,数学课被统一安排在上午前两节,大概是觉得这时候学生的神智最清晰吧。
我收拾了几本书,和李灿梦雅一起往文科三班的教室去。
文科三班,与我们班之间只隔了一个楼梯间。
虽然是一样的班级构造,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气氛。
这个班级,更加像个集体。
窗户上整齐挂着窗帘,窗台上放着生长繁茂的吊兰与水仙,教室一角立着一个木柜子,里头整齐摆放着清扫洁具,旁边是一个大木桶,桶里零星倒放着几个塑料瓶,大概到夏天时,这样的木桶一天就能装满好几个吧。
教室的最后一排,没有像我们班那样堆满杂物,而是靠墙摆着一排矮书柜,书柜里放着各种书,有学生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大部分是吴老师和其他各科老师捐出来的。班上的人可以随意阅读,但要在一个月内归还。
书柜上方,摆着各种各样小玩意儿,纸叠的千纸鹤,毛绒小玩具,正中间放着一大盆塑料假花,泡面头一样蓬松,看它上面胡椒面一样的灰尘就知道,这一大坨备受嫌弃的花自从被放在这里就没有被挪动过地方。
就跟不受宠爱的正宫皇后似的。
位居正位,每个人都看得到,而每个人都看不到。
我们去的时候,三班的学生已经自动坐在靠左边的位置,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留下完整的右半边给我们这些外来人。
而我们的新数学老师吴老师,一个短发矮小又爱笑的老太太,此刻正站在讲台上,冲我们招手:“孩子们快进来吧!外头冷!”
于是我们鱼贯而入,像是去别人家做客的客人一样拘谨。
连着两节数学课,老师没有讲课,而是给我们鼓劲儿。
大家心知肚明,被分到这个班的学生,大多数是成绩十分不理想,没有什么希望的学生。如果有一小部分学生没有学习的心思,他们就很可能扰乱整个班的纪律,导致剩下一部分想要好好学习的人也学不下去。
所以吴老师——这位数学老师,用了两节课的时间,只为了让我们树立一个信念。
只要你开始努力,一切就都不晚。
我觉得,这是个好老师。
不管她的教学水平如何,她首先是个好老师。
事实上,她的教学水平也相当高超。
当然,那是之后我才知道的。
两节数学课结束,我们准备回去,吴老师叫住我和冯玉策。
我们跟着她去了办公室。
吴老师拿了一个苹果,一个橘子,问我们喜欢吃什么。
冯玉策把橘子递给我:“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
吴老师就笑:“小年轻啊,应该让女孩子先挑。”
我也笑,同时接过橘子。
吴老师进入正题。
她叫我来,是因为知道我试卷出了意外,也知道以我的正常水平不应该在这个班。所以她说:“你在我的课堂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当然得和数学有关!做英语我可不依。”
我有点诧异。
她又说:“得照顾班上大多数的学生,所以进度不快。怕耽误你。”
我立刻摇头:“我喜欢听您讲课。”
“那真好。”
吴老师放心了,叫我先回去。
我看了冯玉策一眼,他一直低头看手中的苹果,不说话。
我就这样回了自己班。
我的位置上,坐着大蕊子。
大蕊子是文科三班的,期末考试考了整整60分。
于是,她在快班。
就坐在我的位置上。
我走过去,大蕊子正抓着李灿大吐苦水:“你们班怎么这样?欺负我们来得晚,前头的位置一个都不留!”
说完还看了吕涵一眼。
吕涵身子一抖,找沈微琪说话去了。
我就站在一边,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大蕊子要回自己班上,我才有位置坐。
刚坐下,李灿就叹气:“她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安慰:“她只是心直口快。咱班人也的确有点过分。”
“那也不能这样说啊。”
李灿纠结了一会儿,继续织围巾。
---
三月初,天没有那么冷,露天篮球场上打篮球的人也渐渐多起来。
这天,我被季冬云的短信召唤过去,唐哥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