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汀接过小丫鬟递上来的红木托盘,掀开覆在上面的锦帕一看,脸色顿时难看起来。送东西的小丫鬟见芳汀脸色不对,还以为是自己犯了什么错,忙问道:“芳汀姐姐,可是有什么错漏?”
芳汀盖上锦帕,对着小丫鬟笑了笑,干巴巴地说道:“这是库房给你的?库房的人怎么说的?”
小丫鬟连忙将自己领东西的过程说了一遍,“我去了库房,找到方管事告诉他我来取这个月三房这边的补品药材,方管事就招呼小厮拿给我了。我取到东西就一路回了咱们院,没敢耽搁。”
芳汀挥挥手让小丫头下去,自己板着脸拿着东西进了屋。柳月婵正在屋里的紫檀交椅上打盹儿,因为天气好,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浅绿蝉翼纱的寝衣,头发松松地挽着,腿上搭着一张小被子,被面是整幅的苏绣美人戏莺图,针法细致到连鸟儿脚上的锁扣都惟妙惟肖。
柳月婵听见芳汀进来的动静,也不睁眼,懒懒地问了一句:“谁来了?”芳汀本来见柳月婵在休息,没打算说话,如今见柳月婵醒了,心里的憋闷立时忍不住了,抱怨道:“小红去库房领了这个月的补品药材,我刚看了看,差点没把东西给砸了,库房这是恶心谁呢!当人没见过好东西怎么的,这点孬货也敢送过来!”
柳月婵听见芳汀这样说,撑着扶手坐了起来,因躺得久了头发有些松散,柳月婵随手从一旁的小几上拿过一根多宝簪将头发挽住,淡淡地说道:“又是怎么了值得你生这么大的气,拿来我看看。”
芳汀满脸不乐意地将东西放到柳月婵面前,红木托盘上,本来盖着的锦帕已经被芳汀扔到一边去了,四五个红漆敞口盘并排放着,里面盛着燕盏、阿胶、鹿茸等珍贵补药,柳月婵拿起放着鹿茸的漆盘,微微抖了抖手腕,笑道:“可难为库房了,咱们这样的人家要找出这种成色的通片可不容易,放着吧,哪天马厩的那匹大白马不好了,还能拿这个给它续两天命。”
芳汀都被柳月婵这副样子给气笑了,说道:“我的好太太,人家都欺负到咱们头顶上了,您还有心思说笑。前儿我让人去取这一季的衣裳,针线房那边就各种推脱,非说忙不过来要缓两天,结果缓到现在都没送过来!姑娘明儿要出去赴宴,穿的还是从外面订回来的衣裳,咱们这样的人家,什么时候用外面的东西了。今儿这补品倒是没拖延,可给的是什么啊!别说给主子们补身子,我看着都嫌弃!”
“哟,我们芳汀姑娘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连公侯府上的东西都看不上眼了。”柳月婵调笑道,见芳汀要急眼,柳月婵才说道:“你急什么,前日许氏在老太太面前丢了大脸,被我和大嫂看了个正着,这几日她可不得卯这劲儿找回面子吗,反正咱们房里也不靠这点过日子,忍忍吧,人家可是当家太太,夫君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咱们拿什么跟人家比啊。”
“庶出怎么了,都是国公爷的儿子,她有脾气克扣大太太那边去啊,就会在咱们这边使这些下三滥的招数。”芳汀低声抱怨,柳月婵将红木托盘推到一边,懒洋洋地看着芳汀道:“行了,别埋怨了。隔着肚子就隔着一层亲,老太太对老爷算不错了,文安跟孜丫头虽说不如旁人受宠,可该有的都有。至于许氏那边,都忍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一回。”
徐夫人端着茶水走进书房,现任靖勇公俞恩荣此时正坐在书桌之后,全神贯注地看着手里的书。这位靖勇公身材高大,眉目端正不怒而威,坐在椅子上背也挺得笔直。俞恩荣自小跟在老国公身边长大,很早就被封为世子,老国公规矩严,对长子要求又高,导致俞恩荣长成了这幅不苟言笑的严肃性子。
徐夫人悄声走到俞恩荣身旁,倒好茶水放到俞恩荣手边,轻言细语道:“老爷,用点茶水吧。”
徐夫人正值芳华,容貌不错却不出挑,周身打扮虽也华贵,可整个人看上去总是少了点什么。她贵为名正言顺的国公夫人,可既没有许氏的威严,也不如柳氏大气。这国公夫人在府上的存在感,竟还排在三房柳夫人之后。
徐夫人是俞恩荣娶的填房,家中门第不显。所以在府上行事举动以低调为先。毕竟论身份她只是个填房,娶她回来只是因为老太太不忍大儿子身边没人照顾,既不指望她开枝散叶,也不希望她掌持中馈。徐夫人便在府中安心当起了透明人。
俞恩荣的元妻是京中望族姜氏之女,姜夫人之父位居从一品礼部尚书,后来以正一品太傅衔致仕在家荣养,姜氏之盛不亚于靖勇公府。
老国公生前一心为靖勇公府筹谋,大儿子娶姜氏之女,承爵继承家业。又拉下脸面以自己多年的辛劳向皇上求了恩典,赐了二儿子俞恩祥进士出身和实职,因着与姜家的姻亲关系,俞恩祥进了礼部,当了一个六品主事,娶了榆林知府之女许氏。三儿子庶出不受重视,读书也不上进,便捐了个钦天监的虚职挂着,又与当朝首富柳家结亲。这样一来,大房自然是高枕无忧,二房靠着大房,两兄弟守望相助,也是一辈子荣华富贵。老三虽然不争气,但是妻族财势显赫,就是一辈子碌碌无为,三房也吃穿不愁。
可惜老国公计划得再周全,也算不过老天爷。姜夫人当年怀着俞文远的时候,大儿子俞文达不慎落水,捞上来的时候已然没了气。姜夫人孕中受惊,又悲愤难当,惊了胎气怀孕不足九月便临盆,生下俞文远之后自己也就咽了气。
二房俞恩祥正事上不顶用,可自小惯会讨好父母。知道老国公希望靖勇公府由武转文,诗书传家,便做出一副沉浸经典的模样,也下场过两次,可惜连个童生都没考上。后来因着老国公在御前的颜面,得了出身和官职。照理,进士出身,朝廷六部正统官职,还是在自家大哥的岳丈手下,又有靖勇公府之势,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偏偏俞恩祥历年考评之差,纵然以姜尚书之权、靖勇公之势,也扶不起这阿斗,是以俞恩祥在这主事位上坚如磐石,礼部衙门守门的卫士都换了几茬,也不见他挪动半分。老国公走后,许氏常去俞老夫人面前哭,说大房有爵,三房有财,唯独自己这里什么都没有,哄得老夫人做主将掌家之权交给了她,俞恩荣念着父亲的教导嘱托,又想着老母亲年迈,只这一个心愿,自当成全,便也就同意了。
如今二房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可惜大房这边还跟没事儿人一样。若不是俞文远已经有了醒悟的苗头,同在府上的柳氏怕是连觉都要睡不着了。
“前两日母亲叫你过去,说了些什么?”俞恩荣头都不抬地问道,徐夫人站在俞恩荣身边,颇为拘束地回道:“没什么大事,老夫人问了一下筱丫头的事,又提了文远那边两句,别的就没有了。”
俞恩荣闲闲地翻过一页,他本就不喜欢听这些后宅家长里短,便说道:“二房那边的事你少搀和,老太太要问你,你只管听着就是了。没事儿就听听曲儿看看戏,府上的事轮不着你操心。”
徐夫人忙应道:“我知道,我本也没想着要插手府上的事。只是去给老太太请安正巧遇上了,也就听了听。”
俞恩荣放下书本,撩起眼看了徐夫人一眼,淡淡地说道:“你有分寸就好,我娶你回来本就没指望你干什么,府里的荣华富贵差不着你,平日里只管侍奉好老太太就是了。对了,你去跟文远媳妇儿说一声,文远要在杭州呆一年,让她去信问问可还缺什么,下去吧。”
徐夫人出了书房,长舒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吊在半空中的那颗心总算是落下来了。她与俞恩荣本来是老夫少妻,按理说她应该备受宠爱,得尽夫君欢心,可是这俞恩荣平日里话就少,板起脸来就更是让人不敢接近,徐夫人也只能这样恭恭敬敬地侍奉着,半点夫妻间的温情都没有。
因刚才俞恩荣吩咐过,眼见着天色还早,徐夫人就带着丫鬟往俞文远的院子去。到了俞文远的朝旭院,进门就见俞文远的夫人谢梓菁正带着丫鬟再给院里的花草修枝。
谢梓菁一身雪青长衫,随意往院子里一站,便恍如仙人远隔云端,遗世独立。如墨的长发盘起,用一只金簪固定,些许碎发落在颊边,平添几分风情。她眉眼生得极好,此时侧身站在花树下,仰头看着花枝繁茂,眸光似水,看着花枝就宛如看着深爱的情郎一般辗转多情,细长白皙的手轻轻拂过嫩绿的枝叶,只简简单单这么一个动作,便让人心驰神往,想让那只手抚在自己身上。
“你这里倒真快成神仙洞府了。”徐夫人站在门边遥遥地对谢梓菁说道,谢梓菁回头一看,见是徐夫人,赶紧上前行礼,“太太怎么这时候过来了。”然后亲自托着徐夫人的胳膊,扶她进了院子,她侧颜完美,正面更是美得动人心神。纵然已是自己的儿媳妇,徐夫人心里仍有些微妙的妒意。徐夫人一时都有些不敢看她,错开眼神走进院子,一边道:“国公爷让我过来问问你,文远要在杭州留一年,你可去过信了?若是缺什么少什么,就赶紧收拾好了送去。”
谢梓菁引着徐夫人走进屋里坐下,亲自倒了杯茶奉到徐夫人手边,轻声笑道:“他传信回来说什么都不缺,江南富裕之地,要什么没有呢?真有短缺就地采买就是了,不劳烦家里大老远的送过去。”
徐夫人喝了口茶,有心提醒谢梓菁,这俞文远顶着靖勇公嫡长子的名头去了那繁华风流之地,便如同唐僧进了盘丝洞,有的是妖精想把他拆骨入腹。又思及自己这尴尬的后母婆婆身份,话在口中转了个弯,到底也没有说出口。
提到俞文远,谢梓菁脸上笑意更添温柔,仿佛眼里心里都被蜜浸透了一样,不由自主露出些甜蜜。
徐夫人看着谢梓菁这个样子,心中五味杂陈,明明两人相差没多少,她娘家不显,可比起谢梓菁来说都还要好上不少。两人年纪也差不多,可一个嫁给了风华正茂的未来世子,夫妻恩爱,连想一想对方都是甜蜜喜悦。一个却成了空有其名的国公夫人,伺候着一个可以当自己父亲的老头子,纵然一品诰命加身,荣华富贵,可到底也没有一儿半女傍身,他日靖勇公故去,还能指望俞文远对自己这年长不了几岁的后母有多孝顺呢,抬眼望去都能看到自己下半辈子的荒凉。
徐夫人放下茶杯,不免带着几分落寞与无奈。谢梓菁见徐夫人有些低落,忙岔开话题说道:“我听说二太太那边出了事儿,严重吗?”
“严不严重地我哪儿知道,你也别瞎打听,你一个大房的媳妇儿,整天想着二房算怎么回事。”徐夫人心烦意乱的说道,“没事儿多操心操心文远吧。”
谢梓菁知道徐夫人在府里过得不太如意,低声回道:“是。”然后岔开话题“媳妇儿新调了几副花茶,加了茯苓和黄芪,补气血最是有效,太太若是不嫌弃,就带回去尝尝吧。”
谢梓菁招呼小丫鬟取了两封包好的花茶出来,徐夫人看着她,嗯了一声“算是你的孝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