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外,一群高矮不一的小孩子睁着茫然怯弱的双眼,错也不错地盯着院子中央的人群。他们就像是一群待宰的小兽,纯真而不知大难降临,连目光都清澈得让人难以面对。
郑五虎盯着那群孩童失了声,往日他能义正严辞地告诉所有人,邪教余孽当斩草除根,不可妇人之仁,可是面对这么多幼童,平日里掷地有声的决定现在怎么都说不出口。
那群孩子的目光太坦然,好奇当中带着惧怕。他们不知道什么邪教什么反贼,也不知道刽子手的刀口已经悬在了他们的脑袋上。郑五虎身材高大,有一身铁甲,人群中本就显眼,如今被这群孩子盯着,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萧隶在旁边看着,暗喜慕晴泠这招够狠,他眼尖,看着孩童背后站着的常林怀里还抱着一个襁褓,便故意高声问道:“常护卫,你怀中抱的是什么?”
常林正愁没人问他,如今萧隶问了,常林穿过那群小孩子,走进院门,单膝跪地,扬声回道:“回世子,此乃圣清信徒章家小儿,未满周岁。其父母皆受圣清教蒙蔽,因他出生体弱,特意带他参加圣清教法会,想为他祈福。”
圣清教信众太多,当时官兵只管收押,不管其他。所以连周庆年都不知道,大牢里居然还有个尚在襁褓的幼儿。
这对于现在这个局势来说,倒是个意外之喜。
慕晴泠跪在地上,抬眼看了看郑五虎,说道:“郑将军!你自恃无错,觉得处置邪教信众,当快刀斩乱麻,根绝隐患。可这些孩子,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的竟还未满月,郑将军,稚子何辜?!”
慕晴泠话音一落,院子里寂静无声。郑五虎喉头滚动两下,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将话咽了回去。
门口,那群孩子当中其他人不懂,可是李安泰是懂的。他早慧,心智成熟,李夫人入狱之后六神无主,他这个十二岁的小孩子成了他们母子俩的支柱,李夫人求助慕府这个主意也是他先想到的,平日里牢头与李夫人之间的谈话,他也一字不落全记在心里。
此时见到院子里如此情形,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是李安泰还是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之中猜出了个大概。
求人不如求己,他们都已经到了这里了,不做点什么对得起自己这条命,对得起还收押在牢房当中的父母亲人吗?
李安泰挤到这群孩子前面,带头跪下,脆生生的嗓子带着些许沙哑,高声求道:“求求大人们,救救我们,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再也不敢了。”
他一跪,几个激灵点的小孩反应过来,也跟着跪了下去,跟着求道:“大人饶了我们吧,我们知道错了!”
孩子的求饶声不绝于耳,有些年龄小的,父母不在身旁本就胆怯慌张,如今在被这样的阵仗一下,张嘴就哭了出来。哭声一个传染一个,不多时就连带头求饶的那几个大孩子,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
到底都是小孩儿,发生这件事之前,在家里哪个不是金尊玉贵地被家里大人娇宠着的,这些人家又不缺钱,虽比不上高门大户,可也万万没让他们受过半分委屈。
再看现在,一个个脏兮兮地跟从泥潭里捞出来的一样,忍饥挨饿倒在其次,牢里阴森吓人,稚子之龄却遭牢狱之灾,心里留下了多大的阴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旁人的千言万语,不及自己亲身见过一眼。郑五虎并非铁石心肠,冷血无情的人,只是幼年恨意太深,伴随着他的成长渐渐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成了他的执念,所以让他再遇到邪教之事时,偏激执拗了些。
对郑五虎这样的人,一旦他钻了牛角尖,大道理讲一千遍一万遍都是没有用的。只有让他自己认识到错了,才有回转的可能。
郑五虎的心魔是他妹妹的死,要破他的心魔,也只能从这一点入手。还好,李登云怕郑五虎发难周庆年,让周庆年不好做,早将犯人转移到巡抚衙门的监牢里,不然常林这一去一回,也没这么快。
慕晴泠暗暗舒了一口气,这可是连老天爷都在帮她啊,不然再拖一会儿,郑五虎震怒之下,估计连萧岚洺都拦不住他。
李登云见郑五虎脸色有变,不再如之前那般铁血冷漠,上前两步,说道:“郑将军可知,这两百余圣清教信众,都有些什么人?”
郑五虎不言,一旁的周庆年赶紧上前,说道:“郑将军,这两百余人之中,除了眼前这二十余名不满十四岁的幼童,年过六十的有四十人,年过七旬的老者有十人。夫妻具在的有八十之众,还有几家,妻儿老小举家赴会。”
李登云看着门口跪着哭泣的孩子,缓缓说道:“郑将军,你肃清邪教之意是好,可是万事并不是非黑即白。订立律法的本意,便是让我等治理一方的官员,办案有理可查,有法可依,律法即是为了教化约束百姓,也是为了约束我等,莫要率性而为。”
“郑将军,你可知若本官同意你将这二百余名圣清信众斩首示众,将会有何后果?难道仅仅只是这二百余人命丧黄泉?你一句尽数处死说的容易,可你知道背后牵连多少家族?父母失子,丈夫丧妻,妻子失夫,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有甚者一家老小全数丧命,这可是灭门之过,何以至此啊郑将军!”
郑五虎垂下眼,神色微动。李登云看也不看他,哀哀地叹道:“郑将军,我等执律法之刃,杀生容易渡生难。你杀了他们,不过点地功夫。可冤魂昭昭,你当真能问心无愧?郑将军,本官求你了,三思啊。”
李登云这话情真意切,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这便是文官与武将最大的不同,武将战场杀敌,不需考虑是非对错,长刀所指皆是敌人。不论是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对于个人而言,都是为国尽忠,只是立场不同而已。
可文官治世,远没有如此简单明了。万事皆有法,所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杀人、欠债都是犯恶,可处置方式不尽相同。重要的就是一个度。
小偷偷了一斗米,凶恶之徒屠人满门,这两者绝对不能是一个处罚结果。否则法理不存,众人皆舍小恶做大恶,终将祸及国祚。
这也是李登云冒着被郑五虎一剑斩杀的危险,也要拦住郑五虎的原因。不光是因为不忍这两百多无辜百姓丧命,更重要的是,李登云要护住律法的威严。按律当斩边斩,按律不当斩,便怎么都不能让他们死在邢台上。
“请郑将军三思!”慕晴泠紧跟着求道,周庆年、萧隶也出言劝道。就连周围的将士,竟然都一起跪下,齐声说道:“请将军三思!”
郑五虎仰天一叹,年幼时妹妹被神婆沉入河中的情形还在眼前,父母脸上疯狂而可怕的自豪笑意更是从未忘记过。他一直将这些记在脑中,时时回想,以提醒自己,莫忘当年冤仇。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悔恨与无奈成了一道枷锁,将他死死地困在其中。
他逃不出,忘不掉,心魔渐生,终于在今日爆发。
幸好,幸好还未铸成大错……郑五虎垂眼看着手上的尚方宝剑,那是皇上对他的信任,他粗粝的指尖从剑柄上划过,然后反手将剑举到萧隶面前。
“郑将军?”萧隶一愣。
“本将有失偏颇,此案……便交由世子主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