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不愧是中国四大道教名山之一,十大洞天的第五洞天,难怪道教天师张道陵会选择显道青城并在此羽化。清晨的薄雾如梦如纱,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在天师洞前思绪万千,想那世界风云变幻多少变迁,可是这安静的青城山,始终不理喧嚣,承载着我们中华民族的道教精髓,这一切都深深激励了我,我暗暗发誓,在弘扬教化的这条路上,一定要Keepongoing,nevergiveup……”
博文已经编辑好了,王乾坤却迟迟没有点发送,还在一遍遍默读着字斟句酌,作为前来进行文化交流的道士,自己的文章可谓责任重大,首先得体现新时代的道士素质,得有文采,得流畅,其次要弘扬积极的、正面的能量,给没能前来的师兄弟们竖立榜样的力量,再次还要考虑双边关系,不能把青城山抬的太高,大家都是道教名山,要不卑不亢,另外掺两句英语更好,体现现在全球文化交流的大风尚……
王乾坤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手机响的时候他的目光都没舍得移开,随手摸过来送到耳边。
“喂?”
颜福瑞气急败坏的声音,间杂着大背景里刺耳的的磁磁磁发动机声:“王道长!妖怪!妖怪啊!”
***
王乾坤懒得理会颜福瑞,所以他毫不客气地准备挂电话,但是就在揿键的一刹那,他改主意了。
一个来自武当山的道士,在青城山学习期间,无私的帮助当地道士走出封建迷信的误区,这该是一件多么提升武当山道士形象的事!同时也侧面反映了他在交流期间,并不拘泥于成规,而是积极走到人民群众当中,弘扬正能量……
然后自己再把这段经历稍加润色,发到中华道教网、中国武当道教协会等等门户网站上,说不定会被道门推荐去国外交流学习呢……
……
一个半小时之后,王乾坤上述所有的绮丽梦想荡然无存,他站在堆满了堆枝藤条的空地上,愣愣看地上的一个洞口,这是在破庙的断瓦碎砖间扒拉出来的,有几根手臂粗的藤条挂在洞口,半晌,他又仰头去看四周树上挂着的花帘:地上所有的这些,都是从地底下……这个洞里……长出来的?
颜福瑞身上挂一台小型动力锯,声音发抖又有些兴奋,絮絮叨叨跟他解释:“我也是傻,天皇阁炸飞了之后,那些碎砖瓦就一直堆那,我也从来没想过要清掉……后来突然长出这么多藤,我就砍,我就砍,砍着砍着,哗啦一下!”
他绘声绘色,还带形体动作,突然来了这一嗓子,吓得王乾坤头皮一跳。
“哗啦一下!砖头啊瓦啊都往下掉,我一看,这么大一洞,诺!诺!就这洞。”
说着就拽王乾坤的袖子:“王道长,王道长,你下来,你进去,洞里有东西,我指给你看!”
王乾坤差点吓尿了,大半夜的,眼前这人脸上分明写着神经分裂,带着一脸要把人活埋的凶相拽他进莫名其妙的地洞,换了你,你敢进?
拽了两次都没拽动王乾坤,颜福瑞急了,急于让他看更给力的证据,他把挂在身上的动力锯往前一横:“你看!”
动作大了点,不知怎么的把开关给揿动了,王乾坤刚看清楚电锯齿身的斑斑血迹,动力锯就嗷呜一声开动了,王乾坤的脑子轰一声炸开了:妈蛋的啊,电锯上还有血啊,肯定是先杀了那个叫瓦房的娃儿又来杀他了啊,这整个一青城山土生土长的电锯杀人狂啊。
生死关头,也顾不上维护武当道士形象了,嗷呜一声掉头就跑,颜福瑞这厢刚把开关关了,一转脸发现王乾坤跑的比狼还快,登时就急了:还指望着王道长帮他降妖伏魔呢,你倒是别跑啊,我还有话说呢。
颜福瑞跟上就追,动力锯重量沉,坠的半边身子一歪一歪的,颜福瑞只好把电动机抱怀里:“王道长,你别跑啊,有话好好说啊。”
王乾坤百忙间回头看了一眼,濡濡月色下,杀气腾腾的颜福瑞抱一把锃亮电锯跑的乘风破浪,王乾坤差点泪飞顿作倾盆雨:劫数啊劫数,天师在上,自己来青城山是交流学习的啊。
***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快到山脚时,不远处开过来一辆车,两盏车灯直直打向这头,王乾坤站在道中央两手拼命大幅度挥舞,声嘶力竭大叫:“停车啊!停车!”
要么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呢,车速渐缓,到面前时居然真的停了。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穿黑色立领呢大衣,眼里带着淡淡的笑,周身一股子特无所谓的态度——年轻人啊,就是警惕意识低,你以为是道士搭车呢,搞不好要出人命啊!
王乾坤正想冲过去把他塞回车里,颜福瑞在后头喊话了。
要说这颜福瑞,虽然有时候做事缺根筋,到底也不是傻子,追着追着就想明白这里头是掉乌龙了,眼见王乾坤拦了车,他也就不过去了,站在山脚下头喊:
——“王道士啊,你误会了啊。”
——“我真是想让你看东西啊,就在那个洞里头,你下去看了就知道了啊。”
——“这是我们道门的事情,不要吓到普通老百姓啊。”
——“这事很重要,你一定要来看一看啊,看在李正元老道长的面子上,你来看一下啊。”
……
王乾坤缓过劲来,知道自己是杯弓蛇影想多了,丢了武当山道士的面子且先不去管,颜福瑞有句话说的还是对的,道门的事情就不要吓到别人了。
他尴尬的不行,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场给圆过去,秦放看看远处的颜福瑞又看看王乾坤,倒是挺给他台阶下:“道长这是……半夜伐木头呢?”
王乾坤打着哈哈:“伐木头……呵呵……伐木头……”
他一边说一边做作揖请包涵状往回走,才刚走了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小道长。”
小道长?
王乾坤回过头,车后座的门缓缓打开,有人扶着车门下车,看清楚来人的一刹那,王乾坤有一种穿越时空的错觉。
他是道士没错,但那不代表他的日常娱乐就是《道德经》抑或《南华真经》,电影电视什么的他没少看,这个女人的装扮第一时间让他想起十里洋场,上海滩。
她穿银灰色镶水钻的高跟鞋,鞋跟很高很细,踩地的刹那,雪白的□□足背弯起优雅的弧度,几乎是同一时刻,王乾坤发现,她穿的是旗袍,不是加绒的秋冬厚旗袍,是那种几乎没有厚度的真丝旗袍,丝质极其细软柔滑,下摆轻轻拂在膝盖下方□□的小腿上。
旗袍外头罩了一件色泽光润的貂皮大衣,是被称为软黄金的紫貂级,老一辈常说的“风吹皮毛毛更暖,雪落皮毛雪自消”就是,貂皮中的精品极其轻盈柔滑,据说真正上好的幼貂貂皮,可以团团挤挤塞进一只小杯子里。
她的头发是绾起来的,但是看不到任何绾发的簪子,髻松松的,蓬的恰到好处,两边垂下的发缕卷儿都似乎是精心计算过长度角度,点缀的无懈可击——发型这一点上,全世界最好的发型师都没法跟司藤抗衡,秦放亲眼所见,司藤的头发,可以自行绾髻。
直垂弯卷,任何复杂的发式,她的头发都如同自有生命,分缕穿插灵巧编压,第一次看见,秦放几乎看傻了,不过转念一想,她原身是藤,人类的编织手法再复杂,也敌不过藤条自然抽伸交叠——妖怪果然是有一技之长的,司藤要是肯安稳过日子,开个美发店什么的必然日进斗金客似云来。
现代社会穿衣讲究风格个性,复古混搭都不算稀奇,这样穿的未必找不出第二个来,但是奇怪的是,别人穿都只像是穿衣,只有她穿上了,周围的场景都模糊晃动,像是一抬手拂的就是老时光,一抬脚进的就是旧时代。
慢着慢着,王乾坤从最初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她刚刚叫他什么,小道长?
她看起来比自己小了四五岁,凭什么叫他小道长?
司藤眼眸深处渐渐升起不一样的光亮,她看着王乾坤微笑:“刚刚好像听到有人提起……李正元道长?”
王乾坤答的不假思索:“是我太师父啊。”
话出口了才顾得上发懵,哪怕这女人说她是妖怪呢,都没有这个问题让他来的震惊:“你知道我太师父?他去世好久了啊。”
“早年造访过武当,见过老道长在山门题的字,书曰‘遵道贵德,天人合一’。笔力遒劲,气势绵延不绝,老道长写的一手好字啊。”
武当山山门还有太师父题的字?武当山那三步一字五步一书的,王乾坤是完全没注意过,不过她说有,估计是真有吧,王乾坤没见过李正元,也从没瞻仰过太师父真迹,不过有人夸自己太师父,真比夸自己还让人通体舒畅,王乾坤笑的合不拢嘴:“女居士过奖了,我太师父,的确是……在书法上,很有造诣的。”
秦放没有漏掉司藤眼底转瞬即逝的一抹讥诮。
王乾坤走了之后,他问司藤:“这个李正元,其实字写的不怎么样吧?”
“早些年,收到过他当面递过来的一封信。”
司藤眼神渐转深邃,似是努力要去回忆什么:“早些年,做事讲究礼数,骂人都骂的文雅,我就站在对面,还装模作样非要给我递个檄文,一展开洋洋洒洒上千字,说我慢侮神灵,悖道逆理,真吸血之水蛭,患人之孑孓。满篇拼凑拾古人牙慧也就算了,最不能忍的是那一手字,状如鸡爪,形如鬼爬,真是仓颉为之吐血,夫子为之上吊。”
这妖怪有文化起来,也是颇有点杀伤力的,秦放有些好笑,又隐隐有些担心,司藤很有点睚眦必报的乖戾,刚刚那个道长既然跟李正元沾亲带故,处境似乎不大妙——也不知道看了那封檄文之后,司藤跟李正元之间是不是又有别的冲突。
“后来呢?给他回了一封?”
“没有,我扫了一眼,告诉他,我不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