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又是接连好些时日。
屋外原本郁郁苍苍、修直挺拔的大片竹子此时全然一副裹了棉絮、老态龙钟模样。
“这个也要捣碎吗?”兰沁觉得自己如今俨然成了南容无一的药童。
“嗯。”一身青布棉衣的南容无一,边煮茶边翻医书,间或抬眸与对面女子对话一两句。平日里似是揉进了他每一根筋骨里淡漠与冠玉般脸上的冷,此刻仿佛被眼前火盆里红焰焰的炭火融开了几分。
兰沁由她的府邸凤阳府移至南容无一的竹林已有三四日光景。原因无他,能保住她那双眼睛的药已然制好。每日两次内服、三次外敷,加之针灸,六六三十六日后方能痊愈。
炭火偶尔发出几声噼里啪啦的声响,接着是水沸腾时的滋滋声,慢慢的便有一室茶香。这般待着,兰沁时常觉得,安阳城内凌冽的冬日与自己仿佛也并无多大牵连了。
“看,我做了雪兔。”是南林的声音。
“外边儿不冷吗?你听上去玩儿的挺开心。”兰沁停了捣药动作,似是觉得手腕有些酸,捏了捏。
“挺冷的,不过看着公子开心,南林就高兴。”
炭盆里传来放入木炭的声音,紧接着兰沁感觉自己面前的东西被人取走,“研细。”南容无一道。
“是,属下这就去。”笑嘻嘻的声音消失在房门外,应该是被他的主子给嫌弃了。
“师哥可是遇见了什么开心的事?”兰沁伸着手臂任南容无一给自己捏着。
南容无一的手只是顿了一瞬,并未答话。
“师哥开心就好。”开心本就是一件很奢侈的东西,然而兰沁觉得,南容无一对于开心一事似乎更无感知。
“晚饭想吃些什么?”南容无一用热水替兰沁擦手毕,放了一杯茶、一块糕点在她手中。
“天挺冷的,不用太麻烦,让南林随便做些吧。”因知南容无一喜静,且此处也着实不便太多人来,而兰沁纵然不能视物,但几个月下来,日常生活她自己倒也能自理,故而她的侍从并未在竹林留下。
晚饭是南容无一煮的面,坐等吃饭的兰沁在吃完后,很是眉眼弯弯的夸了自家师哥一句:“师哥煮的面越来越好吃了。”
雪停了下来,月上中空,雪月相映,玉做人间,连屋子里也是缥缈一片。
南容无一嫌弃兰沁这黑白颠倒的作息习惯闹腾的他也休息不好,态度很是强硬的陪着她改。
其实兰沁也知道,自己这只是心病。
白日里,南容无一总是陪着兰沁做这做那,晚上给她服了安神药,总要守到她睡的安稳。当然后面这些是兰沁所不知道的。
一如前几日,南容无一在兰沁床边坐了许久,再次将寝被替她掖好,猛然间发现,她身体的温度已然比常人低了许多,且整个人看上去更加莹莹如玉了几分。
南容无一知道,这一次,用平常的法子,再也不能救她了。如此下去,她当真会如这月光一般散了。
许是心里有些恐惧,许是月光太过撩人,他情不自禁轻轻俯下身抱着她,片刻,抬头出神望着眼前女子,伸手抚平她微蹙的眉间,俯首碰了碰她唇,低声道:“放心,我总不会让你就这般离开我的。”
“药浴准备好了吗?”屋外,南容无一向站在一侧的南林道。
“公子,兰沁小姐一定不愿你为她如此伤害自己的。”南林望向南容无一,目光里满是无能为力的担忧。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用嘱咐吗?”冷冷的声音散在这飘飘渺渺的月光里。
“属下明白。”南林低头道。
竹林里窸窸窣窣,偶尔“噗通”一声,是那弯了腰的竹子终究不堪重负,将身上厚厚的积雪抖落下来。
“哎,李国公一家算是完了。”虽是哀叹说辞,但语气里并无一丝一毫哀叹气息。说话的是坐在炭火边执了玉色酒杯的空桐濯逸,兰沁虽看不见,但却清晰的感知到他那双含着睿智光芒细长的桃花眼是望向自己的,而且还带着抹探究。
“招了?”兰沁还是在给南容无一当药童,一边捣药一边道。
“招了。”二皇子府院深处,一石室内,五皇子向面前的中年男子道。
只见那男子约四十几岁,体型微胖,眼窝凹陷,眼圈泛黑,微微流露出纵欲无度的神色。然而那与生俱来的气度与时时打转的眼珠却无法让人轻视了去。
石室里是一应俱全的卧房装扮,石壁上两个烛火偶尔跳动摇曳,复又回落原状,不知何处,暗暗地传来一滴、一滴、一滴水滴滴落的声音。
一架容得下四五人的雕花大床上,横着一具白花花的身体,面朝下,皮肤细腻却不失精壮,看来也同为男子。
中年男子转动眼珠边抚着那男子光裸的后背,边向站在一侧的五皇子道:“有人动了手脚?”
“安插在刑部的人说只是正常审讯,前几日还日日喊冤,近几日已不喊,直到皇上今日派人去问话,他亲口说与乌狄三王子密谋反叛一事是真。”五皇子面上带着怒色。“蠢货,乱了本殿下好一步棋。”
“一定有人动了手脚。”中年男子起身望了眼五皇子,“青木公子入朝了?”
“是。”
“先想办法让季明重拾对你的信任,青木公子此人最好能握在你手中,如不能借别人的手去除,此人深不可测。其余事暗地里进行。时机一到,只要季明知道他养了多年的太子究竟是谁,其他人便不足为惧。”
“六安一事……”
“等得了那位子,再好好算账也不迟。”
五皇子季椿走出石室,听见身后那人道:“季明,老夫回来也是与你算账的。”紧接便传来调笑的声音。
自五皇子季椿丢了六安这一助力后,便将目光转向连年骚扰大启的乌狄部落。乌狄部落随畜牧而转移,过着游牧生活,起始仅是一个小的部落,随着他们不断吞并其他游牧部落,逐渐强大,至今日,令人不能小觑。
哪里有权势,哪里就有矛盾,这似乎是通理。乌狄王族内部也未能幸免,季椿看准乌狄三王子与大王子斗的如火如荼这一点,原本是让人先去探了探大王子的口风,然而这位大王对于参与大启皇族内斗毫无兴趣,于是他便将目光转向了大王子最强劲的对手三王子。
季椿已让人与乌狄三王子商量好了所有对策,只等着这位自三皇子季鑫身边来投靠自己的李国公抵达西北边陲后,告知他与乌狄里应外合,一举除掉太子的助力四皇子与那位始终不肯入自己门下的魏小将军,助乌狄三王子为乌狄部落的王。来请和的乌狄大王子自然让他有来无回。
计划是好的,甚至季椿连乌狄三王子助自己登基后,许着将大启哪些地方割给他都已承诺,然而计划终究未能赶上变化。
好不容易李国公领军开拔了,半路却杀出个变故来,季椿还没告知李国公这一密谋谋反的计策,李国公却已然一跟头摔了下去。乌狄这一外力没捞着,李国公这个京城守卫也给失了。
这对五皇子季椿来说,可谓是损失惨重。加之因沧月教一事,季明对他芥蒂颇深,以往那些如栖溪瘟疫等挑起六大家族之间矛盾的只能由亲近之人办的事,如今也不交给他了。
季椿看得明白,他现在必须要有更强大的力量。沧月教一事,看似是因为六安的国书与安贵妃的苦苦哀求,他才仅仅只是被责罚闭门思过几个月,然而实际是因为季明多疑,毕竟六大家族与皇子相较,六大家族更让他芥蒂些。日后,季明一旦发现自己的野心,而自己又无足够力量与他对抗,那他将必死无疑。
五皇子季椿知道,先不提太子季弘,就是二皇子季括,自己的才学远不如他,谋略也远不如他,好在二皇子目前并未将帝位看做势在必得之物。而三皇子季鑫与他不差上下,但因季鑫母妃地位低,故而远不如自己在季明面前得宠。
好在六大家族之里,已有四大家族中长老倒在了自己这边,其中还不乏天刑之人。
季明边想边走,不自觉走到一院落旁。
只见此院落并无多少贵气,但贵在雅致。白墙黑瓦,林木茂盛,皆银装素裹。曲廊、拱门、天井,亭台,安静优雅。五皇子季椿抬脚迈进,便有宫装侍女行礼道:“夫人在午睡,奴婢这就去叫。”
“不用了,你下去吧。”五皇子摆了摆手,朝内室走去。
床上一女子正在起身,虽生的并非倾城色,但气质柔弱,别说是男子,就是女子也不自觉想要关切几分。
“妾身见过殿下。”此女子便是半年前在栖溪因五皇子与其及沧玉琼,一男御二女而名声大噪入了五皇子府的流月。
五皇子走至流月身边,搂了她那纤细的腰身,向床边边走边道:“你这院落太清寒了些,我让人再给你添些的花草装扮装扮。”
“妾身多谢殿下关心,只是这院落与妾身在族里时的院落一般,流月……”话未说完已带了三分清愁,加之眉宇间的少妇神韵,更让人生怜了几分,五皇子颜色微变。
“等这段日子过去,本殿下带你回去一趟。”五皇子轻轻抚上流月盈盈一握的腰间那丝滑的缎带。
“殿下忘了,流月已被逐出了凤祁。”说话声音柔里带媚。
“大长老不是还在吗,他总还认你这个女儿的。”那缎带已被散开。
“嗯,妾身还有殿下。”流月抬头望向五皇子,眼里是满满的媚色。
这一看,倒让五皇子季椿瞬间把持不住,直接将其压在了身下。
流月欲推还迎的挣扎了几下,娇媚的声音传来,“殿下,现在还是白日。”
“小妖精,看本王怎么收拾你。”
其余声响便被掩在了一片呻吟中,门外的侍女红着脸将门轻轻合了,站向远处。
终于,室内声音渐小,面色红晕的流月边在五皇子季椿胸前轻轻打着圈儿,边道:“当日是流妾身不懂事,害的兰心小姐伤了眼睛,妾身想过几日去给流月小姐陪个不是。”
季椿眸色闪了闪道:“也好,请她到府里来吧,你自上次流掉孩子,身子更弱了,好生养着。”
“嗯。”流月很是亲昵的将头埋在了季椿怀里,然而眼眸里却一片狠色。
“嗯,招了。”空桐濯逸依旧望着兰沁,然而对方并未接下语,室内仅余一片捣药声。
“你不想说说?”南容无一看了眼总是面色冷冷的南容无一,人家似乎并无兴趣,仍旧在翻医书。又用那双细长的桃花眼扫向同样捧着酒杯的湛凌玉。
湛凌玉轻咳一声,道:“兰沁眼睛什么时候好。”
“再有二十几日吧,现在已经模模糊糊能看到些东西。”
可是这话说出来,听到的人却没有一个有高兴神色,因为都知道,她保住这双眼睛的代价是什么。
室内又是一片沉寂。
似乎很想有人打破这一沉寂,兰沁的捣药声,南容无一翻书的声音,空桐濯逸倒酒的声音,湛凌玉向炭盆里加木炭的声音。
若是平日里空桐濯逸在官场、湛凌玉在商场,这样的寂静一定不会发生,然而他们之间却并非需要“应付”这一东西。
“我只知招供一事并非他情愿,但具体如何做到的却不知晓,”终究还是兰沁开了口,“但兰沁听说了另一件事。”
“哦,说来听听。”空桐濯逸道。
“关于有人当年诬陷令尊联合先二皇子谋逆的那份信件破解办法,”兰沁停了捣药的动作,接道:“但不知道是不是真能用得上。”
“如何破解?”空桐濯逸的声音严肃了几分。
“如果那信件是里的字迹是令尊所书,但非令尊所语,可以试着在光线下看看是否有粘贴过的痕迹,若有,放入水中自会散开。”
“这是何人告知你的。”湛凌玉道。
“听闻李国公让刑部的人按照此法验过举告他谋反的密函,”兰沁道。“你不是在官场吗,怎么没听人说?”此话是问向空桐濯逸的。
“我近日领差出去了趟。”
“当年那份信函可找到了?”是南容无一的声音。
“之前还在刑部卷宗中,前些日子去查时,连卷宗也不知所踪。”
“看来拿走卷宗的人,要么是不想让人查下去,要么便是用它来威胁你。”湛凌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