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印记忆里的当年人仍旧当年人,而萧印这位当年人却已非当年人。
然而,终非当年人的岂止仅有他。
“这是落胎药!”安阳公主仍旧粉面含威,贵态十足,偏头挑着眉眼淡笑。当年娇态十足的她,再也不曾有过。
萧印听罢,手微微颤抖,可或羞或愤之神色,到底也非如今的萧印所熟悉。
温度适宜的药碗被稳稳放在了安阳公主面前,落碗的动作丝毫不失自小大家公子的教养。
常年握剑,他右手食指的第二个关节以及虎口上的茧清晰可见,却丝毫不影响那骨节分明的手的美感。
看着自己这位虽温柔木讷,但向来从容有度的枕边人面上毫无情绪,倒是安阳公主发了怒,“本宫说,这是一碗落胎药。本宫说要落掉的是你萧印的孩子。”
“公主想让印说什么?”萧印望着安阳公主季娴,眼神里是他们成婚近八年来,季娴从未见过的陌生。
安阳公主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悲哀过,哪怕那些年她总追着那人跑,而从未得那人正视一眼,有的也不过是伤心罢了。
屋子里浓浓的药味儿混着脂粉味儿,直刺激人的感官。
不久前,三皇子季鑫得了一幅画儿,邀安阳公主季娴观赏。
就是那副画儿,仿佛解开了季娴多年心结及最后一丝念想。
碧水湖畔,野舟自横。
那位被自己的父皇季明帝千金难买一笑的钟离大公子钟离穆彦,面上正挂着一副捉弄人的笑意,为面前端坐的碧色衣衫女子绾发。
那女子双手乖乖的放在膝上,小小的身子十分拘谨,精致的面上满是做错了事儿的神态。
绾发的男子挑起一缕如墨长发边绾,边用那双含着笑意的漂亮眉眼看向眼前女子。
柳绿花繁,万芳争辉,却未曾争得半分男子如玉,女子如画姿容。
安阳公主从来不知,自己爱慕了十几年的男子竟然是会笑的,他笑起来的模样竟然是那般温暖,那般柔情。
三皇子季鑫给安阳看这画儿,安的到底是什么心,安阳公主不是不知道。
可她不介意如他所愿。
就冲着他让她明白了,为何那么多年的相守,她不曾换得那人哪怕是一个眼神。
她堂堂安阳公主,何等尊贵,却输给了那女子一张脸,这教她如何甘心。
仿佛多年沉寂的心事,又一次被扯了出来,这一次,她连最后一点儿念想也没了,连自欺欺人也无能为力了。
她有的只有愤怒,仿若真是那男子背叛了她,是那她自认为狐媚模样的女子勾引了他。
尽管这愤怒来的很无理取闹,可那又如何,大启最受宠、最尊贵的是她安阳公主。
素和皇后与季明帝是极宠爱季娴的,季娴不是没有仗此求过帝王、帝后下旨让钟离穆彦给她当驸马。
可是,一向宠她的素和皇后与季明帝那一次却双双斥责她胡闹。
如果说,景武九年七月之祸后,季娴终于明白为何自己的父皇不同意让钟离穆彦成为她的驸马了。那么也就是在不久前,她才终于知道,让七月之祸成为一个心结的素和皇后为何也不愿了。
原来自己的母后早就清楚,钟离念慈并非真正的钟离家嫡大小姐。
甚至,安阳公主在前几日进宫给素和皇后请安,听见自己的母后与自己的大哥所言后,再将昔年所有是是非非串联起来理了一番。
她一度猜想,哪怕钟离穆彦当年没有死,哪怕她再追着他跑个十几年,谁都感动不了,终究他还是不会在她身上浪费哪怕一个眼神。
她原本可以少怨恨他一些,可是那人是她的母后啊,为何她也不帮她。
安阳公主记得,许是被自己缠的紧了,许是她一向敬爱的母后对她生出了怜惜。素和皇后当日摸着她的发对她说,“有些事,终究强求不得。苦的不止是别人,还有你自己,母后的安阳公主不必如此。”
说这话时的素和皇后,已然不是她小时候看见的素和皇后。
她小时候记忆里的素和皇后是大启端庄高贵的母仪天下之人,是父皇温婉善意的妻子,是自己与大哥、弟弟慈爱的母亲。
可是,从什么时候这一切变了呢?
安阳公主记不起。
只记得,母后不再喜欢他们绕在她的膝下,不再为着父皇洗手做羹汤,甚至,景武九年七月之祸后,她连自己的宫门也不愿走出了。
安阳公主进素和皇后的延华宫一向不用人通报的,那日她突然想起已有许久不曾见过自己的母后了,便入宫请安。
在素和皇后的延华宫时,安阳公主突然听见里面有太子殿下季弘的声音。
安阳公主一直都觉得,素和皇后待季弘与她和四皇子季桓总有些不同,哪怕他们是一母同胞,哪怕他们关系和睦。
可是,那日在听了里面的对话后,她彻底明白了。
她与太子季弘,四皇子季桓一母同胞不假,然而却是同母异父。
太子季弘,并非季明帝之子。而是她的母后此生所爱之人之子。
安阳公主先是震惊,震惊之余却不免为自己的父皇不值。在她的印象中,父皇后宫女子虽多,但季明帝待她们从不曾有待她的母后半分好。
季娴甚至想,素和皇后既然不爱自己的父皇,为何还要为他生下自己与季桓。难道真如季椿所言,她堂堂安阳公主与四皇子季桓只是素和皇后用来稳固太子殿下季弘地位所用棋子?
安阳公主明白三皇子季鑫与五皇子季椿的司马昭之心,此前她对他们还有所敌视,而今,却要站在同一艘船上了。
无论太子季弘如何,无论素和皇后如何,有朝一日她可以护下他们,但大启江山的帝王,只能是她季氏血脉。
在安阳公主季娴心里,那个自小宠她,教她画画,习字的季明帝远远要比只给过她几年暖意的素和皇后要重的多。更何况,此次是她的母后背叛了她的父皇。
然而,三皇子季鑫,她却是不愿意选的,因她知道,三皇子妃惊鸿仙子濯雅与惊华仙子兰沁识得。
于此时的安阳公主季娴而言,任何与兰沁相识之人仿若都有罪过。
安阳公主明明已经打定主意,要落了这一胎。却不知何种心思,总还想要问一问自己的这位她从来没有放在心里的驸马萧印一声。
在她的眼里,她堂堂安阳可以不在乎别人,但何人有资格不在意她堂堂安阳公主?
短短几日间,她爱的男子钟离穆彦“背叛”了她,她的母后“背叛”了她,她的大哥太子殿下“背叛”了她。她就想看一看这个对她逆来顺受仅八年的丈夫,若知她连他的孩子也不屑生与他时,他那向来从容有度的面上会是何种表情。
可从她的愤怒中便可以看出,萧印让她失望了。
因为,自安阳公主眉眼嘲讽的将那黑糊糊的药汁灌入口中,至她摔碎青瓷碗离开,整个过程,萧印只不过颤了颤手,面上的从容有度从不曾有异。
然而,那孩子,终究是他萧印的种,他就算面上再如何从容有度,心里如何能从容的下来。
一个精致的长命锁在萧印手里瞬间化为了粉末。
他望着窗外,夕阳西下,树木落下大片暗影,这是安阳这个冬日来难见的晴天。
然而,这晴天比下雪的日子还要让人觉得寒冷难捱。
萧印记起,景武七年,自己的母亲为他添的那个妹妹。
方生下来时,皱皱巴巴的,他虽心里欢喜,但仍旧学着自家老子,板着面孔一惯说教的模样,一板一眼的望着母亲身旁的小不点儿有模有样的道:“听这哭声,是个康健的,但这模样,将来怕难以嫁出去。不过也好,兄长好好挣个功名,倒不愁养不起自家妹妹。”
那场景如今还能分毫不差的再现在他的眼前:母亲望着他和妹妹眉眼温柔慈爱,被自己评说嫁不出去的小不点儿那哭声更嘹亮了,自家向来严肃的老子直抓着鸡毛掸子撵他,屋内屋外一众仆婢皆是颤着肩膀偷着笑。
景武九年父亲走了,若非有人救他,他荀家满门怕也是在那晚的刀光剑影中再不会有一个活口。
萧印领季权之命离开安阳时,恰是安阳公主被诊出有了喜脉之时。
他自小学的是仁义礼智信,就算一开始要找季明帝复仇,但终究不曾想过利用自己的结发妻子如何。
甚至,他一开始便知安阳公主心中无他,还是想着,他与她到底同病相怜,均未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但既然他们已然成婚,她已然成为他的妻,他此生便要护她周全。
她是公主,自小娇惯,蛮横一些,没什么,她自小就这样,他可以体谅。
她心里放不进他,他也一样放不进她,可已然如此,他并不强求。彼此都不放进心里,很多在别人看来难以忍受的事儿,在他看来或许也不过如此。
只要她还心存良善,只要她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问题,自始至今,萧印都还一直想要将她从这场漩涡中隔离出来。
无论外面如何,她只做她的蛮横公主便好。
就算念在自小相识,就算念在姜家那小子与他关系近,既然他得到了,他也该待她好些。
甚至,他为此事求了他如今的主子。
萧印做足了所有准备,怀着些欣喜回到安阳,却不想,等待他的竟是如此。
“我走后,她跟什么人接触了?”萧印望着身后护卫。
“回主子,十一月初三日,公主去了趟皇后的延华宫,但未见皇后,听到里面谈话后便面色不愉;初五日,三皇子邀公主过府赏画儿;初九日,五皇子邀请公主过府观赏他新得的琉璃尊。十五日,十七日,十九日各从府外带回一位男子,二十日,见了皇上,二十一日,见了五皇子。”
“从延华宫出来后与以往不同的?”萧印沉思片刻,转眸向那护卫。
“是,当日延华宫里仅有素和皇后及太子殿下两人,且太子出来后也将自己关在府里好些日子。”
萧印听罢,眸色变了变,“赏的什么画儿?”
“是钟离二公子画的钟离大公子及钟离大小姐。”
“那画儿如今还在三皇子府?”
“没有,公主带回来了,在公主的书房,”那护卫顿了顿继续道,“可用属下去取?”
“不必,”萧印转过枣红雕花漆木桌,“她见五皇子只是赏琉璃尊?”
“公主似乎入了五皇子派,近日朝中太子派许多人都被五皇子暗暗除了。”
“除的真是太子的人?”萧印停顿了取书的动作。
“明面上是,但暗地里有些是皇上的,有些是无党派但确实有问题的,有些是三皇子的,甚至有些是五皇子自己的,五皇子以为他们背叛了他。”
“五皇子没有怀疑?”萧印眼里闪过疑色。
“公主给的证据确凿。”
“她何处来的证据?”萧印将一卷书落在桌上,摊开一旁白色宣纸。
“主子还记得月前,公主在身边收了一个哑奴吗?”
“是他?”
“是,此人身手非比寻常。来历除了他当日向公主所言,皆是查无可查。”
萧印顿了顿,边将毛笔落在砚台里,边道,“那三个男子是何来历?”
这次,那护卫倒不像先前几个问题那般答的顺溜了,而是先偷偷看了自家主子一眼,才低头潋目静气凝神道,“皆出自城内南风馆,或容貌,或身影,或眉眼皆与当年的钟离大公子有几分相似。”
萧印停了笔,望着那护卫道,“她怎么会想到去那种地方?”
这护卫看见自家主子面上并无几分在意神色,答话的言语表情又恢复至原先的顺溜,道,“公主在街上看见一个背影极像的,让人给叫住了,稳了那人姓甚名谁,居在何处后,便被那人带了去。后识得另两位男子。”
“皆是偶然,无人安排?”萧印面露疑惑。
“公主的人,还有我们的人皆派人查了,这几人身份并无可疑之处。且这几日他们也还安分。”
“安分?”萧印轻哼一声,“一个小小的公主府已然如此不安分,还谈何安分,既然挡她不住,这么多年我萧印也算仁至义尽了,日后随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