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他从光明中赶到黑暗里,又把他从世界赶出去。
--『约伯记18章18节』
两年后。
一缕晨光铺到墙上,窗外的鸟儿吵得正欢。
通过半开的窗,吹进来阵阵清香,草坪的空气带有湿润的味道,也有草香和阳光的味道。此刻,横躺在一张柔软大床的恩左,身上懒懒的搭着被,望着天花板的光影,毫无意识,痴痴呆呆……有时,他会这样躺上一整天,以前的生活,就像是一个汽球,当被针刺破的一瞬间,就消失在某个角落里。
他逼着自己翻身下床,踉跄着冲到镜子面前,手颤抖得很厉害,这是宿醉的结果。他努力将牙刷塞进嘴里,眼睛就跟上牙刷,盯上镜中的自己。镜中出现了一个满脸的胡须,大大的眼袋,眉间的皱纹像刀刻一样,他**着上身,八字状的**耷拉在又圆又鼓肚子上的男人,神情颓废的,像足了一个退休的老头儿。
恩左心里一阵酸楚,自已才35岁,正是一个男人的好年龄,但镜子中的自己看起来却像53岁。小茯在的时候,哪里会让自己变成这个样子。那时的自己,头发整齐,胡子刮的干干净净,一身得体的衣服,伴着淡淡的薰衣草香……
他伸出双手,看着指甲中的隐约的黑泥,神色黯然。
从案发到现在,他几乎与世界隔绝了,有时一两个星期都不出去,老货偶尔带着几瓶酒过来找他,他也没什么话,打开就喝,倒下就睡。自顾自的我行我素,和以前的那个八面玲珑,体贴入微的恩左,完全不一样了,搞得老货每次出门,都晃晃悠悠的自言自语:“挺好的一条汉子,就他妈这么完了。”
而王为却是串着各种酒会,又张开那口漂得刺眼的白牙,逢人便说:“你听说那家华人灭门案吗?那哥们儿我认识,住他妈一万多尺的豪宅,有啥用?媳妇儿那叫一个漂亮!整天美的屁颠屁颠儿的……现场我去看过,那场面……哎哟歪。最关键是,那天晚上我就看出他得有事儿,一进门儿,嘿,脸上泛青啊……”
话传到恩左那里,他的表情是空的,木木的不发一言。只是手紧紧的捏在一起在抖着,像风雨中的树叶,瑟瑟的。
自从小茯走后,恩左彻底的懒散了下来。他不参加任何社会活动,不再去教堂,不去教会的互助小组,他也不再信这个上帝,因为带走他的小茯,是他绝对和永远不能接受的。在他眼里,小茯是一个好人,从不招惹是非,为人也诚恳善良,做为妻子和母亲,没有人比她够条件的。
如果真的有上帝,放着世上那么多恶人不收,却收走了他的小茯,怎么想也让他想不清楚也想不明白,这上帝忘了惩恶扬善是出于什么道理。
教会的朋友为他担心,集体上门为他祷告,他冷眼不理,再来,就拿起菜刀,直逼人脸。当摔上房门的那一刹那,他又泪如雨下,跪在地上哭诉:如果真的有上帝,就带走他好了,无论进地狱还是天堂,只要还可以见到他的小茯,和他可爱的女儿。
他几乎不会做饭,没有小茯的日子,他有时叫外卖,有时就自己做,做饭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将米和吃剩下的菜胡乱放在一起,放在火上炖烂,有时吃上三五天,更多的是过着吃一顿没一顿的日子。于是朋友们聚会都会喊上他,很少说话的他专心的吃着桌子上的菜,每次吃完的时候,朋友们往往又多叫上两个菜,帮他装好,看着他像个没魂的家伙一样,勾着头,缓慢的走出门去。
恩左把生意扔给了国内的伙伴,不接电话,不回邮件,手机里上千个短信,看也不看,整天抱着小茯的日记,希望从字里行间,穿越回到那些幸福日子里。
“我的先生是一个超级怕死的家伙,感个冒都要写遗书,这些年要不是看他口口声声要把遗产留给我,我早就不要他了。”
“这货怕死,怕的不是一星半点儿,发烧38度5,就哼哼唧唧瘫了一周,喝水喂饭还得托着脑袋,害得我带着孩子,侍候植物人一样,侍候了他一周,而超人我,发烧39度8,还带着孩子出去逛了一圈儿童乐园。”
“今天逗死我了,老公感冒头痛,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吭唧声,撒娇声不绝于耳,早上他刚走出家门,两岁的女儿长吁了一口气,说:“他可走了。这两天可愁死我了。”哈哈!两岁,只有两岁的孩子啊。
恩左从来没有看过小茯的日记,从发现的那天开始,他就全身心的沉寂在小茯留给他的世界,拒绝出来。一边看,一边微笑,一边流泪,他甚至觉得,他以后再也不会流泪了,因为,他把他一生所有的泪,都给了小茯。
“恩左,你晚上别做饭啊,跟我们出来吃,我给你介绍一个你家乡的女孩儿,身材不错,长的也漂亮,哥们儿,我都舍不得介绍给你。”一个电话,将恩左拉回了现实中的洛杉矶,他无趣的应附到,“好,好,我一定去。”放下老货的电话,他打开电视机,将自己之前的家庭录影找出来,一遍又一遍看,反正还早。
老货要介绍的人叫丁洋,是北京女孩儿,早就听过恩左的故事,心地柔软的她听得为这个男人揪心。朋友拉她来这个饭局,一方面是她刚刚结束了国内的婚姻,没事可做,出来散心,另一方面她也很好奇的想看看这个传说中的倒霉家伙。结果饭局上,看到这个男人变了一个典型的吃货,埋头在食物上,全程没有看丁洋一眼,这让漂亮的丁洋特别不服气。
丁洋漂亮也很性情,衣着向来时尚,以前在北京西单大街上,和同样身材高挑的姐姐闲逛的时候,总是会碰到三五个自称是某杂志的时尚编辑出来街拍,扬言要把姐姐妹妹包装成中国的吉吉,搞得姐姐轰走对方后,旋即又和丁洋耳语:“哎,你说,他说的是真的吗?”
丁洋又气又笑,直冲她翻白眼,“真的你干嘛轰他走啊?”。姐姐也不好意思的笑了,“我这不是怕你失去机会嘛。”
丁洋从小到大一直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因为她漂亮的聪慧,同样漂亮的姐姐有时就显得笨笨的可爱,姐姐对父亲的偏爱,居然出奇的不争,妈妈有次忍不住问8岁的姐姐,“爸爸总宠着妹妹,你不生气吗?”她竟回答说,“我也宠妹妹啊,爸爸只不过是和我一起宠啊。”
拿着旅游签证来到洛杉矶后,丁洋一个人留下来等身份。几月下来,心里慌惑不已,身份的消息遥遥无期,又不能回国见家人,心里烦得不行。老货是在北京就认识的,见她郁闷,就常拉她来家里吃饭,最早对她有些想法,见她不是很热情,心里也就懂了:不是一盘菜,绝对不会炒到一个锅里。老货这样想着,心里倒也放得干净,干脆拿她当亲妹妹看。这样一来,丁洋更加尊重他的人品,和他的关系反而又近了一些。
王为一个人呆的无比寂寞,看见美女当然兴奋,只要有机会就凑到丁洋身边吹嘘国内的工厂,有一次,特意给丁洋看他和国内管理人员视频,因为王为不懂汇率,对国内工厂的出口单有异议,两边就争执起来。王为一边和她调笑,一边对着手机骂骂咧咧,以此展示老板的绝对权威,结果被丁洋看出了他趾高气扬的背后,是猥琐浅薄的一面,自此,丁洋视他为玩笑,笑意殷殷的逗他做乐。
有一次,饭局中王为带着一个明晃晃的金劳,一晚上在酒桌上特意高伸袖口好几回,以指点江山为幌子,让人注意他的新手表。无奈在洛杉矶,没人在乎穿带,尤其是熟人间的饭局,平日里都彼此明白,谁他妈还再乎你一块表。丁洋看他演得费劲,就装做大吃一惊的戏弄:“哟,王董,您这表是新款吗?给我们开开眼呗。”伸着半天袖口,也没引起别人注意的王为,好不容易见美女丁洋半倚在桌上接碴儿,虽是调笑,态度也不同于平日,王为立马屁颠颠摘下手表递了过去,“嗨,老婆给买的,我这坏习惯带不了好东西,逮哪儿都扔,不定哪会儿就丢了。”
言语上视金钱如粪土,行为上鸡贼算计,周围的朋友早就习惯了,只是看美女丁洋憋着故事,都笑着凑过来看情节发展。
丁洋看着围笼过来的坏小子们,不慌不忙的给自己倒上一杯酒,慢慢悠悠的说道:“王董,你带金劳,有没有了解过金劳的故事呀?你看香港的黑帮电影,里面的小头目人手一只金劳,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王为不解的问,说实话,他对黑社会的了解不多,仅限于平日管他欠钱要帐的。
“对于黑社会有一句俗话讲的好,今日穿金戴银,明日没准儿扑街。”丁洋学广东人说话。“所以啊,这黑社会的日子是一天当两天过,该吃吃,该喝喝,有金劳就决不带电子表。”
对广东话,王为还是听得懂的,何况丁洋的普通版广东话,心里顿时咯登一下,不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万一死了呢?这金劳代表最后的体面。”见王为听傻了眼,丁洋内心狂笑表面上就又漫不经心,一本正经的讲了起来,“别怕别怕,下面还有话儿呢!如果死不了,劳力士是黑老大最后的家底儿,跑路时就是翻身的本钱。懂了没得?”丁洋又换四川话嘻闹。
“怎么样?王总,你会算汇率吧?”看着王为听得入迷,丁洋也骂的高兴。
大伙顿时明白了。这小妞儿,骂个人费这么大劲儿,又拐弯儿又挖坑的……估计王为怎么听怎么别扭,没法儿生气叫板砸桌子。
王为本人正听得入神,被她这么一点题,隐隐约约觉得这小妮子好像在骂自已,听得有人笑场,才明白暗讽他黑社会,他习惯被人耍弄,倒也十分不在意,哈哈跟着众人笑起来。
恩左没有心思笑,他若有所思的看看了丁洋,觉得她有时和小茯很像,机智聪明,知道想说什么,知道想做什么,还能按着心思,有板有眼的布置。和他结婚前,小茯不是不清楚恩左是一匹野马,但她还是选择了他,只是前一晚她依在恩左的怀里,清清楚楚的吓他:“恩左,你是一个坏孩子,我知道。可是我离不开你了,你不要负我。如果哪一天你有心要负我,我就死,用我的生命来买我自己感情的纯洁,而你,将要下十八层地狱。”
恩左眼前又浮现小茯美丽的脸,有时他会想是不是自已一时的孟浪,神就收回了他的小茯,他后悔到极至,他喃喃的说,“小茯,如果你还在,这次就让我愿为你舍命吧……”
丁洋透过众人七嘴八舌的调笑,看到满屋欢声笑语中,唯独一个寂寞的背影,正透着窗子看星星,他微胖的身子独立朝向窗外,夜风吹动他宽大衬衫的下摆,让她心生怜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