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夏日(1 / 1)

美丽夏日(短篇小说)张宝同

陈临湘一上到客轮的平台上,就看到何玉茹正独自站在扶梯边凝望着西天。夏日的江风不住地吹动着她浅黄色衣裙和秀美的长发,使她在黄昏落日的余光中呈现着一种沉静与飘洒的姿色。

陈临湘走到她的身边向她打了个招呼。这是他自上船后第四次在这遇见她。每次,她都是这样地靠在扶栏边,迎着江风,凝望着前方,仿佛是在被一种浓重的思绪纠缠着。

她扭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说,“瞧,这夏日的落日真美!”

他抬头望去,只见西山之上红霞万朵,残阳如血,金光将天地间映射出一片灿烂耀目的辉煌,就说,“这是一种真实与壮丽之美。”

“可是美好的东西总是暂短而易逝。”她用多愁善感的那种忧色与神情说。

“正因为如此,美好的东西才显得弥足珍贵。”陈临湘点了点头,把目光深沉地投向远方。

当落日的余光消失在暮色的天边时,他们开始并排地沿着扶栏边缓缓地散着步。

“你是独自出外旅游?”他问。

她略有迟疑地摇了摇头,说,“我是到梁湖看一位朋友。”

“可我觉得你有很重的心事。”他停下步子,诚恳地望着她的眼睛。

“是吗?”她抿了抿嘴,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苍茫的暮色中,一轮圆月从东山升起,在幽静与微暗的天际间洒下了一片迷离的光色。夜色沉寂,江风徐徐,客轮的马达声在长江的河谷间逆风回响。

“昨晚那号是你吹的?”何玉茹问。

“闲得没事,随便吹吹。”陈临湘说。

“可你吹得真棒,号声悠扬而嘹亮,让人听着就有一种沉浸在梦中的感觉。”何玉茹敬慕地说。

“你过奖了。”陈临湘自谦地笑了笑。

“我也是学音乐的。”她停了一会,说。

“是吗?”他欣喜道,“这样说我们是同行了。”

“可我是教学的。你是乐队的。”她说。

于是,他们开始谈论起巴赫、亨德尔、贝多芬和斯特劳斯,从十九世纪的浪漫音乐一直谈到中图当代的民族音乐。

不觉间,夜色渐浓,风阴气凉,月光清明如洗。他怕她受凉,就邀她到了自己的舱房里。他拿起两桶可乐,递给她一桶,打开慢慢地喝着。晚风从窗口呼呼地吹来,让人感到一阵阵舒心惬意的清凉。这时,她看到他的床上放着一个趣÷阁记本电脑和一盘光碟。就拿起光碟看了看,问,“这是什么光碟?”

“是重庆的一家音像公司为我录制的几支小号演奏曲。”他说。

“真的?”她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我能听听吗?”

“当然可以。”他把光碟放入电脑中,按动着鼠标,随即,一曲悠扬的乐声仿佛从遥远的天边响起。这是德沃夏克那支著名的《自新大陆交响曲》第二乐章的曲调。当小号奏出激昂嘹亮的思乡曲时,她感到自己的心正在被一种强烈的感情激荡着,无限美好的情衷正如梦一般弥漫在神往无边的心间。以致当曲子结束时,她还久久地沉浸在那浑然如醉的憧憬与回味中。

“该听听你的歌了。”陈临湘从趣÷阁记本电脑中取出光碟,要请她唱支歌。

何玉茹镇静了一下情绪,眨着眼睛略作思索,然后朝他委婉一笑,就唱起了美国影片《翠堤春晓》中的那支歌曲:

“当春之歌回荡,

请回忆那五月的早上,

你曾说,你爱我,

在那五月的早上。“

她的音色清亮而柔美,曲调中洋溢着心灵的思索与畅想,仿佛把人带进到那个阳光灿丽,鲜花遍地的五月。

“我想把你的歌录下来。”当歌声在河谷间渐渐地消逝后,陈临湘用陶醉一般的目光望着她说,并打开了趣÷阁记本电脑的录音装置。

何玉茹点了点头,走到窗前,望着沉寂迷离的夜色,在小号深沉激越的伴奏下,又唱了起来。

旭日从前方的山顶升起时,江面上便弥漫在灿灿地晨辉之中。岸边群峰突起,连绵不断。不时有满载晨曦的船只迎面驶来,老远就发出着“嘟嘟”的汽笛声。

陈临湘吃过早饭,拿着相机来到了客轮顶上的平台上。何玉茹正站在扶栏边等着他。看他过来,就向他绽开着笑脸。

陈临湘一边选着景一边为她照着像。她靠在扶栏上,迎头晨光,脸上泛出柔和明媚的喜色。他让她不停地变换着背景和姿态为她照着像。她很乖巧地听着他的安排。

照过像,日头已经升高,晒得人火辣辣的。他们回到了陈临湘的舱房里。为了消遣,陈临湘拿出一副纸牌给何玉茹做着小魔术。虽说这些小魔术不是什么新鲜玩艺,可是,看到何玉茹那副迷惑与好奇的神色,他就觉得特别地开心。随后,他又开始用纸牌为她算命。他说她的婚姻将会幸福美满。她听后并未显出喜色,而是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他说她将会嫁给一个很有钱的人。她苦苦地一笑,叹了口气,说她宁愿嫁给一个她真正喜欢的而不是有很多钱的人。

中午,她执意要请他吃饭。他们点了几个菜,要了两桶饲料,坐在餐厅的一角,开始用餐。

“你说人是不是有了钱就能幸福?”过了一会,她开口问道。显然这个问题已经经过她多次思考。

陈临湘微微地皱了皱了眉,说,“我想这应该是两码事。一个人要生活得幸福并不需要很多的钱,而是要有独立的人格和成熟的心态。”

“可现在的人总是把钱看得很重。”她显出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那你呢?”他问。

“我并没有把钱看得很重,可我妈老是对我说柴米夫妻,酒肉朋友,没有钱就没法生活。”她忧然地笑了笑,然后把杯子放在眼前久久地望着,仿佛陷入在一种捉摸不透的沉思之中。

草草地吃了点东西,何玉茹说头有些痛,就回自己的舱房了。陈临湘离开餐厅,在客轮边上转了转,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拿起一本杂志看了起来。可是,何玉茹刚才的神色和忧郁让他静不下心来。所以,杂志捧了老半天却什么也没有看进去。他索性丢下杂志,躺在了床上。直到客轮临近宜城时,广播里响起了通知,才把他吵醒。通知说由于主机出现故障,客轮到达宜城后,开船时间将由晚间七时改为十时,也就是说船在宜城要停留六个小时。他一听,便下了床,出门去找何玉茹。

何玉茹正坐在屋子里,凭窗凝望着岸边的风景。看见陈临湘进来,便向他明媚地笑了笑。临临湘说,“客轮要在宜城停留很长时间,跟我上岸转转?”何玉茹马上露出喜色,说,“太好了,老呆在船上,快把人憋死了。”

午后,金光灿灿,江风如沐。陈临湘带着何玉茹走出了码头,乘车来到了江边不远的一家农舍小院前。

“我带你见一个人。”他说,“我的姥姥。”

“你姥姥在这住?”何玉茹有些惊异。

“我在武汉上大学时,几乎每年暑假都要来这里玩上几天。”他一边说着,一边敲着院门。

一位老人开了门。几年没见,姥姥的头发已经全白了。陈临湘不禁有些心酸地叫了声,“姥姥。”

老人认出了外孙,又看见身后的何玉茹,便亲热地拉着何玉茹的手,笑盈盈地把何玉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直夸何玉茹文雅俊秀,说得何玉茹脸面一阵发烧。她知道老人是把她当成了她外孙的对象,但她却不想让老人扫兴。

小院挺大,收拾得挺干净。屋后就是临江的山坡。坐在屋里,可以清楚地听到江面上传来的汽笛声。何玉茹事先并不知道陈临湘会把她带到这里,所以没有给老人买什么东西,就从皮包里拿出一些糕点和水果让老人吃。可老人的牙齿已经掉了,不能品尝。何玉茹就剥了块糖果,放进了老人的嘴里。老人吃着,说好甜好甜。

老人不住地看着何玉茹,问这问那,好象总是看不够似地。何玉茹红着脸,大方自如地解答着老人的各种提问。陈临湘在一旁听着,并不时地用感激和满意的目光朝她望着。

说了些亲热的话,老人要带他们去上街买菜,走过一条小路,下了一面大坡,就到了一条青石板铺着的小街道上。陈临湘提着篮子。何玉茹挽着老人,并排地走在行人稀疏,夕阳返照的街道上。街道上来去过往的人大都是些常见的熟人。可当何玉茹穿着那鲜丽的连衣裙从暮色的背景中飘飘而过时,却惹得开店和过路的人不住地跟老人打着招呼,问何玉茹是哪来的姑娘。老人便笑着说是外孙的女友。人们便夸这姑娘好漂亮,说得老人心花怒放。

从街上回来时,坡下的江面已亮起了一片灯火。老人把何玉茹拉进厨房,边烧着菜边跟她拉着家常。老人说何玉茹心灵活道,说外孙迂腐憨厚,只知看书吹号,不懂人情世故,要何玉茹多多开导。何玉茹说诚实敦厚的人活得安心,吃不了大亏。老人对她的话很是赞赏,就要他们珍惜感情,真诚相待。

老人烧了几道拿手的好菜摆上了桌。老人说她年轻时能喝些酒,还常陪临湘的外公一起对饮。后来他不在了,她也不再喝酒了。可是,今天高兴就破例地端起了酒杯。老人不停地为两位年轻人夹着菜,自己却笑盈盈地看着他们吃菜,好象这就是她最大的满足与快乐。

饭后,陈临湘带着何玉茹去到江边看夜景。从一条小路下到坡底的江堤上,江风轻拂,夜色温柔。一艘客轮在昏暗的江面上响着汽笛,缓缓驶过。他们顺着江堤默默地向前走着,就象是在走进一个温馨的梦里。面对滚滚涌动的江面,陈临湘向何玉茹讲起了姥姥的事。他说,“听妈妈说外公是一个船长,在一次事故中遇难身亡。所以,多少年来,每到黄昏日落时,姥姥总是站在高高地山坡上,久久地望着江面。”

何玉茹听着,不禁有些悲伤和感动,说,“你姥姥真是可怜。”

回到姥姥家,已经夜深人静。他们收拾东西准备回船。老人把何玉茹叫到了她的卧室。过了许久,何玉茹才出来,眼圈里似乎有些潮湿。

“你咋了?”陈临湘关切地问。

何玉茹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上的一枚戒指亮给他看。他知道这是姥姥当新娘时外公给的。它是姥姥与外公相亲相爱的信物,凝聚着她多少甜蜜与酸楚的往事。他告诉她说,“这是姥姥对你的一片心意。”

何玉茹动情地点了点头。

上路时,老人一手拉着何玉茹,一手拉着外孙,一直把他们送到路口,向他们嘱咐了好一阵,然后把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回到客舱后,何玉茹仍含着泪,对陈临湘说,“你姥姥真好,我要是有这样的姥姥该多好。”

陈临湘说,“姥姥非常喜欢你,只是不知道咱们是途中的旅伴。”

一声清亮的汽笛响彻江面,客轮徐徐地开动了。他们并排站着,倚着窗子朝外望着,只见夜色迷离,月光如梦,江风带着无限的温情送他们缓缓地离开了宜城。

第二天早上,电脑里正放着那支《翠堤春晓》中的歌曲时,何玉茹进来了,一脸的茫然与忧伤。陈临湘关上电脑,请她坐下。她摇了摇头,便倚靠在门旁,朝着舱外那浑浊滚动的江面望了好一阵,才说,“我是出来嫁人的。”

陈临湘有些意外,皱了皱眉,问,“那人怎样?”

“是我中学时的同学,在梁湖边接手了他父亲办的一家挺大的木材丆,大概有好几百万的资产。”何玉茹说着,就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

“问题是你是否真地爱他?”陈临湘沉谙片刻,问道。

“怎么说呢?”何玉茹淡然一笑,说,“是爱还是不爱,我也说不清。”

船就要到站了。江城市区已历历在目。他们不时地透过窗子朝外望着,直觉得有一种惶恐与失落的感觉在步步逼近。

“就要到站了。”何玉茹说。

“是的,时间过得真快。”陈临湘说。

随着一声清亮的汽笛声,客轮开始减速。陈临湘掏出趣÷阁和本,让何玉茹留下通信地址,好等回去后把她的照片寄给她。何玉茹没有写,而是从皮包里拿出一个信封给了他。上面就有她的地址。

上岸后,他们一直相默无语地走到长江大桥桥头的路边。

“打算怎么走?”他拎着背包,停下步子,关切地问着她。

“桥北有个汽车站,每隔一小时就有一趟去梁桥的班车。”何玉茹说,“你呢?”

陈临湘说,“南去的列车很多,我想坐晚上七点的快车。”

“到长沙?”何玉茹低着头,用鞋尖涂刬着地面,明知故问着。

“是的。”陈临湘说。

两人抬起头来,温情灿然地相视一笑,然后,又把目光转向江面。午后的阳光懒散而燥热,把人的心绪晒得恍乱不安。

这时,一辆出租车从南驶来。陈临湘招了招手,车便停在他们旁边。陈临湘拉开车门,对她说,“上车吧,好好赶路。”

何玉茹不肯上车,就说,“我不急,还是你上吧。”

陈临湘不容分说,就把何玉茹推进了车里,关上了门。随即,车便开动了。他站在路旁,朝车子挥了挥手,目送着小车消失在大桥的尽头。

等他来到车站时,已是午后的黄昏时分。他看了看表,时间还早,就到售票窗口买了张票,然后进到了空调候车大厅。他放下背包,在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随后从衣兜里掏出了那个信封。信封上的字清秀典雅,婉若其人。虽说剧团里也有一些年轻漂亮的姑娘,却没有一个让他如此地倾心动情。想到这,一种无奈的悲情与伤感开始在心中弥漫起来。他拿出趣÷阁,一边悲叹着,一边在信封的背面书写着:

在那江风如歌的傍晚,

你梦一般地走进我的心间,

也许是理智的怯弱,

也许是初遇的生陌,

我无法表白爱的承诺。

在那夏日炎热的午后,

你又匆匆地离开了我,

也许是无缘的陌路,

也许是理应的归宿,

我无法表达失落的愁苦。

突然,他感觉身旁站着一个人,抬头一看,让他简直不敢相信,“啊,玉茹,你还没走?”

何玉茹心里一阵感动,直想流泪。她朝他凄然一笑,把手指上的戒指摘了下来,递在他的面前,说,“我是来给你还戒指。”

陈临湘一怔,忙说,“这是姥姥的一片心意,是她对你感激与疼爱的表示。”

何玉茹摇着头,说,“你姥姥实际上是想把它送给要给她做外孙媳妇的人。”说着,把戒指还给了陈临湘。其实,她早就想把戒指还给他,只是有点不舍。她觉得戴着它,就有种真诚与美好的感觉。所以,她才决定在最后分手时再把戒指还给他。

陈临湘看了看表,时间早已过了六点钟,就说,“去梁湖恐怕已经没有车了?”

何玉茹怅然地出了口气,说,“我不想去那边了。”

“你不去那边了?”陈临湘惊异地望着她,“为啥?”

“我觉得自己并非真地爱他。”她的口气显得十分地平和。

“那你干嘛要从千里之外来到这里?”陈临湘不解地问。

“我也是出于无奈。”何玉茹把目光投向一边,叹了口气,说,“我们厂子垮了,学校也办不下去了。再说,他已经苦苦地追了我五年了。父母和家人也都要我跟着他,去过无忧无虑的富贵生活。”

陈临湘点了点头,又问,“可你现在打算去哪?”

“乘船回家。”她不无悲观地说。

“你要回去,如何向父母交待?”陈临湘说,“再说你们学校也已经不存在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她自嘲无奈地说。

陈临湘望着她怅然若失的神情,沉思许久,问道,“如果我们那需要音乐教师,你愿意去吗?我的一位好友的母亲就是一家私立学校的校长。”

“那当然好了。”何玉茹抬起头来,用惊喜的目光直直地望着他。

“那么,你就得跟我走了。”陈临湘笑着说。

何玉茹没回答,只是红着脸,抿着嘴灿灿地笑着。

“你要同意,就跟我握个手。”陈临湘说着,把右手朝她伸了过去。

她的笑意无比动人,当她的手被他紧紧地握住时,她感到有股强烈的热流在涌入心间。这种感觉奇妙而美好,好象只在梦中有过。许久,她才把手缓缓地抽了出来。这时,她发现手心上有一枚金光闪亮的戒指。她心中一阵感动,泪水禁不住地涌了出来。

“给我戴上好吗?”她含泪朝他笑着。

他久久地望着她,郑重地把戒指戴在了她的中指上,然后拉着她的手,说,“车就要到了,我们去买票。”

她沉迷一笑,与他牵着手朝大厅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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