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轻鸿看起来很平静,但从苏苡的角度看过去,却能清晰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又一点一点慢慢松开。
“与其说不指望二哥,不如说您想给他留条活路。要真不指望二哥,您连那最少的一份股份都不该给他。”
到了这份儿上,他也不打算绕山绕水了,索性把话敞开来说。
“我刚刚才说过,他是你哥哥,虽然不是一个妈生的,但都有我一半血统,是亲生的兄弟,为什么一定要赶尽杀绝?”
“他做过些什么,您不是不知道。”
段峰沉沉吁一口气,“他是不够踏实,心思也不如你活络,以前就犯过错,但也受到应有的惩罚了。你们背地里搞些什么动作,其实我都清楚,新酒店大火那件事,不关他的事,是你的主意吧?”
在场的人都是一震,段轻鸿却不以为杵,“您这偏私也太明显了,虽然我们是父子,但也要讲证据的。”
段峰的目光终于完全落在一旁的苏苡身上,“证据不是已经被你带在身边了?出事那晚你口口声声说人不在江临,实际上这位苏小姐应该可以做个反证吧?”
苏苡也看向他浑浊的眼睛。果然姜是老的辣,什么都瞒不过他。
段轻鸿笑笑,“你们个个都以为苏苡是我的命门,可以证明我监守自盗?老爸你自诩了解我,那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像二哥那样堵住她的嘴才比较合乎常理?”
段峰不语,是这样没错。几个孩子当中,属他最有手腕,真要保守秘密,唯有死人口风最严,没有留下活口还带在身边的道理。
他都不惜毁掉自己最得意的项目,嫁祸到二哥头上,还会在意一个陌生女人的死活么?
段轻鸿转头看苏苡,“我不动她,留她在身边,是因为她那晚救我一命,亲手为我缝伤口,又恰好看清想要我命的人就是二哥安插在我身边的王梁,不信你可以问她。王梁的手机最后也被她捡到,里面有二哥跟他频繁联系的证据,还有他损害公司利益,在大项目里捞油水的账目文件。”
苏苡明白,她这颗棋子终于到了发挥最大作用的时刻。她在段峰面前镇静地说,“我没看到是谁放火,账目文件我也没来得及打开。”
其他的事,段轻鸿说的没错。王梁手机里的秘密,大概只有她和段轻鸿、段长瑄知道,段峰是不太可能知道的。
“没关系,账目文件我这里有。”段轻鸿早有准备,在父亲面前翻开打印整理出的文件,白纸黑字,一目了然。
段峰攥紧文件纸头,枯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气得发抖。
“我让所有人相信当晚我不在江临,不过是想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同样的方法反其道而行之才让王梁以为那晚我就入住新酒店,他不赶在当晚动手,就再没机会下手。你应该庆幸他操之过急,否则我已经死于非命了,就跟大哥一样。”
语惊四座,段峰竟然嚯地一下站了起来,原来罹患糖尿病并发的腿疾并没有让他完全瘫痪,只是虚弱,所以很快又跌坐回去,气喘吁吁地问,“你……你说什么?”
“我说段致远的车祸是老二的手笔。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么,怎么,这件事你竟然一点不知情?”
“你……有什么证据?证据呢?”
段轻鸿摊手,“没有证据,他出事的时候我还不是段家人。年代这么久远的事,连警方也束手无策了,你指望我能找到什么证据?”
要不是眼前的父亲痛失长子,说不定根本想不起还有他这么一号遗留在外的血脉。
段峰已经是出气多吸气少,“那凭什么……凭什么说是你……二哥做的?”
“当然是有人透露了蛛丝马迹。有些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你当时也不是一点没有怀疑,只不过没有勇气去证实这种猜测罢了。今后你也还可以继续当那是一场普通意外,这样也许你会好受一点。”
段峰捂住胸口,真正心如刀绞,“为什么……”
“为什么?”段轻鸿像是听到好笑的问题,环顾四周,“你看你周围这些人,有谁是真正为你健康状况担忧,巴望着你早点痊愈康复?相反的,个个都希望你早点过身,好留下几辈子也挥霍不尽的财富。你事事都以利益分配为先,哪有一点人情味?由己及人,身边的人也不过是得你真传,你该高兴才对。”
兄弟手足又怎么样?要平分财富社稷,甚至还要屈居人后,当然要不择手段除之而后快。段长瑄明明白白就是这种人,是段峰的价值观人生观一点一滴灌输出来的。
“你是我亲生儿子!”失望透顶,段峰几乎咆哮。
“多谢提醒,长到二十岁才第一次见到亲生父亲的人不多见,我也算特别。其实我倒真的跟坤哥差不多,都是打一份工而已,你或许也从没拿我当亲生儿子看待,说不定我妈长什么样你都已经彻底忘记。”
段峰禁不住他一再刺激,终于颓然倒下去,好在苏苡和熊定坤离他近,扶住他搀到床上躺下。
苏苡一边为他做心肺复苏,一边嘱咐其他人去拿药,这一刻她是医生,救人是天职,分不出神多看段轻鸿一眼,只听到他的声音继续道,“有件事你做的很对,宁可把隆廷交给外人,也不要传到老二手上,否则不出两年一定被拆得四分五裂。但你不该心软,还给他机会苟延残喘。”
“你……”段峰伸长了手,却怎么也碰不到这个儿子分毫了。
他们之间的深壑,不止一个马里亚纳海沟,父子亲情或许真的从来就没存在过。
段轻鸿决绝离开,苏苡抢救段峰及时,顺理成章留在房间里。船上配有医护人员,段家甚至带了家庭医生上船,但也许是出于一种安慰心理,段峰拉住她不放,似乎她在就能救他的命。
世上属律师最懂见风使舵,很快整理遗嘱文件过来,请示今天寿宴上所做的决定算不算数,还需不需要做变更。他们都是见证人,家庭风波看够本,刚才那样的争执的确足以让大家长改变心意,一分钱也不留给段轻鸿这个私生子都有可能。
可是几乎气得脑溢血的段峰撑着最后的意识摇头,眼睛半开半合,口鼻上了呼吸机,想说的话也再难说出口。
抢救危重病人非常耗费体力和心血,苏苡终于得喘一口气的时候,外面夜色早已笼罩整片大海,墨色天空中有礼花绽放。
段轻鸿说的不对,这邮轮上景观最好的露台是段峰的这间房。
可又怎么样呢?高处不胜寒,他甚至没办法走到露台去静心观赏一回。陪在他身边的都是医生护士和律师这样的专业人士,冷冰冰用自己的专业为其服务,说白了还是为他的财富,没有一点温情。
一生汲汲营营,终究潇洒不起来。
段轻鸿的助手金迟来敲门,在苏苡耳边低声道,“三少喝醉了,麻烦苏医生你去照顾一下。”
“我这里走不开。”苏苡看一眼床上的段老先生,“船上不是还有其他医生么?你找他们给他吊包盐水就好了。”
金迟为难,“……他在甲板上,吵得很厉害,谁都拉不住,一定要你过去。”
男人的任性是不是也该有个限度?
苏苡走到甲板上去,晚风轻柔,星光灯光洒落一地,正是星光甲板最美的时刻。
焰火表演刚到高潮,兴致盎然的宾客全不理会脚下踩碎的流光,都仰头观看天空中时时绽放的火树银花。
刚刚在舱房中的剑拔弩张似乎也与他们无关。
甲板尽头仍有白色长桌,冰桶中躺着香槟,数不尽的红白干邑伫立一旁,空气中还有大厨烹制烤肉和海鲜的香气,船上似乎24小时不间断供应酒食,供来宾尽兴。
苏苡在最隐蔽的角落找到段轻鸿,他靠在墙板上,齐整修身的礼服早不知被甩到哪里去,衬衫领口大开,曲起的膝头上摆了一只差不多空掉的啤酒罐。
人人抢着喝最好的年份酒,他却躲起来喝啤酒,而且还能把自己灌醉。
“喂!”她踢了踢他伸直的大长腿,震落了他的啤酒罐。
段轻鸿抬眼看她,冶亮黑眸璀璨赛过天上繁星,只是笼上一层微微醉意,朦朦胧胧的带着一种孩子气。
“你来了?过来坐。”
听他说话口齿清楚,绝没到醉成烂泥发酒疯的程度。他周围的人不知是听他授意还是潜移默化受他影响,全都酷爱夸张。
苏苡深深吸气,湿润微咸的海风灌进肺里。她居高临下看他,“没喝醉就回房间去休息,你现在算是得偿所愿了,应该可以睡个安稳觉。”
他扬起笑,像是没有心机的小孩见到糖果时的单纯笑容,伸手过来拉她,“真的?你刚留在那里那么久,没见他改遗嘱?”
苏苡摇头。
段轻鸿忽然手腕猛地用力一拉,她轻呼一声跌下去,以为就要跌到甲板上,可想像中的疼痛迟迟没有来。
她落在他怀里,他臂膀托住她身体大半重量,体温透过薄衫传递给她,刚才的单纯笑意变了味,“我真该好好谢谢你!”